面對(16 - 20)
●16●
二人騎一馬,在荒涼,枯黃雜草,風塵撲面的道路中間默默走著。天空澄藍,一望無際。土地乾旱,奇形怪狀大小不一的石塊處處。
已走了大半天,才一點點路途,因小瞳病情越來越重。
阿徹抬頭望著漸漸昏暗的天邊,「今天到這裏為止,休息吧。」
黑夜。
火堆中柴枝在燒,霹啪作響。閃動不已火光映照下,她臉也沒那麼蒼白了,一直坐在火堆前,垂頭,默不作聲。
「小瞳?」阿徹憂心。
「嗯。」
「你......在流鼻血。」
「啊,是啊。」她幾乎是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把鼻下的鮮血抹掉。「我都沒感覺。」
「你好像病得很重,不可能是暈船那麼簡單。」
她淒涼地笑了,「可能吧,但我也不知是甚麼病。」
「要把行程再放慢一點嗎?」
「不,要加快,儘快到奧格瑪。如果我會死,唯一生路是儘快趕到那裏。」
「真奇怪,你飲食我都有細心檢查過,應該不會被人下毒才對......難道是降頭詛咒那些?你有得罪邪道術士之流的人嗎?」
「嘿,我又不是好勇鬥狠的阿徹大爺,應該不會常常得罪到不認識的人。」她眨眨眼。
「你笑了,」阿徹微笑,「你整天都很安靜呢,剛才第一次笑。」
「是嗎?」
「在想事情?」
「有一點。」
「對了,你怎認識清明的?他從沒提起過你。」
「這個,你總有天會知道的。」
「你意思是,回到暴風城後他會告訴我?」
「不,會從其他方法知道;如果等你回去後才能知道的話,那證明一切已太遲了,知道與不知道,也無所謂了。」
「......我不懂。」
「不要緊,我不懂的東西也很多呢,大家都只能努力往前走,無法回頭。」她緊緊縮作一團,「好冷......我累了,睡覺吧。」
●17●
第二天。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兩人繼續旅程,沿路往北。一路上人煙稀少,只看到一個牛頭人農夫。
走不了多久,阿徹停住了馬。
「阿徹?」坐在背後,雙手抱住他的小瞳,忍不住探頭往前看。
路邊一個半隆起的沙丘上,插了一把斷開只剩半戳的日本刀,劍柄上綁了一塊破布。
「這是甚麼?」
阿徹的神色沉鬱凝重,像一塊石頭,「清明的配刀......暮色。」
阿徹下馬,拔起半戳斷刀,左看右望,皺眉,「為甚麼他的刀會在這裏?」
「劍柄上那塊破布是甚麼?」小瞳問。
阿徹解下來,發現上面寫了字。
你小弟在我手上,拿五萬金幣來把他贖走,地點是東北方二十公里一座山洞裏,洞口有座紫色石像作為記認。
如果沒帶錢來,最好你武功比你那無用的小弟強一點,因為剛才實在太沒有挑戰性了。
奧里登‧匹瑞諾德
「阿徹......?」
「我必須去一次。」他目光兇厲,瞪著北方,彷彿那人就眼前。
「不要去,那人好像好可怕......我怕你有危險。」小瞳心裏恐懼。
「不用擔心,沒事的,很快就會把他救走,」小心翼翼地把她從馬上抱下來,「你在這乖乖等我,別走開。」躍上馬背,拍拍牠屁股,疾馳而去。
但走不了幾步,又勒住馬頭回到身邊,想了想,伸手摸摸她長髮,在額上輕吻一下,也沒等她說話,自己臉紅耳熱走了。
一路上,阿徹策馬狂奔,內心卻憂心仲仲。清明的武藝並不如他,但也絕不是一堪一擊的弱者,這神秘男人的實力絕不在自己之下。
本來不應在護送她的途中招惹任何麻煩,但自己更做不到見死不救。清明會被入侵嗎?如果只吃掉半邊腦,沒有完全死亡,就棘手了。
遊戲加上現實時間,兩人是十多年朋友了。從前在學校,關係並不陸。清明家境當有,爸爸是上市公司大老闆,唸書成績良好,品學兼優得到老師們喜愛。
也就是他擁有了所有條件,所有令自己這個野孩子頑劣學生覺得討厭的條件。
左看右看都看這個瘦弱,內向,戴著眼鏡的少年不順眼,小時候不懂事,都欺負他,甚至借故揍了對方幾次。
現在不同了,多年來一起並肩作戰,兩人已成好友,過去種種過失,令自己深深內疚慚愧。
魯莽,衝動,冒失是他對自己的最後評價。
慶幸還有一件事他從不魯莽衝動冒失,而且相反冷靜得很,那就是戰鬥。
跟任何強敵決鬥之前,阿徹都會小心分析戰術,計劃行動次序,判斷對方強項弱點。
但今天,他卻完全沒空想這些,只因有更嚴重問題擺在眼前。
他找不到那該死的山洞。
東北二十公里應該就在這,但在附近騎馬繞了三圈,還是看不到有紫色石像做記認的山洞。
莫說山洞了,此地都是崎嶇不平的荒原,連小山丘都沒有,何來山洞?
阿徹停下馬來,低頭沉思,只推理出一個解釋,一個叫自己冒汗發抖的解釋。
陷阱。
阿徹勒馬回頭,急急趕回原地,不停內心暗罵:「該死!該死!這是調虎離山,對方目標一開始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她!辛迪加何時變得如此狡猾了?!」
雖然四周寒風阿徹骨,他卻冷汗直流,呼吸困難。
「小瞳!!小瞳!你在嗎?!你應應我!」不停大喊,聲音在荒地中間遠遠傳開。原地果然空無一人,她已不在了。
綁架她的人一定走不遠......但會在那裏?
●18●
「阿徹......阿徹......我......在這。」她微弱叫聲在某處響起,話還沒完,阿徹已像箭般直衝過去。
跳下馬,在一塊大岩石陰影背後,看到小瞳側躺在地,像蝦子般緊縮身體,發冷似的不斷顫抖。禦寒長袍打開,露出她今天穿著的灰色毛衣,純棉連身短裙;上衣好像被人用力拉扯過,領口被扯爛,看到內衣,鈕扣也掉了幾個。
「笨......笨蛋,被人用一封假信就引開了,笨透了......還好趕得及回來。」兩手擋住衣衫破碎的胸前,全身抖過不停。
「誰做的?你遇上甚麼人?辛迪加那群狗嗎?」
「先別說這些,我頸側好痛,被人用它注入了奇怪東西,你快幫我看看。」指著地上一件東西──醫院注射藥物用的尋常針筒。
阿徹撿起它,裏面藥劑己用光了,但仍帶著玫瑰花香似的強烈氣味。半抱起小瞳,檢查她頸側,有一處皮膚發紅,紅得快變成黑色,湊過去聞一聞。
「格羅姆花的香氣......果然是辛迪加集團,那是他們販賣的毒品愛情藥水。」
「愛情......藥水?」
「跟愛情毫無關係。是精神亢奮藥劑,令人飄飄欲仙,陷入迷幻想像空間,胡言亂語心神失常......只是它像很多壞東西般,需要一個美麗名字去掩飾醜惡,就叫愛情藥水了......糟糕,」他拿起針筒細看。
「怎麼了?」
「你將會經歷一件很多玩家都試過的事,」他扶直身體,讓她靠坐在岩石下,「就是死亡......這個劑量的愛情藥水,你會受不住陷入昏迷,然後死去,像吸毒過量一樣。」
「死......我會死?」她驚愣得張大口。
「是的,」阿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安慰她,「不用怕,死後身體會像空氣般消失,GM會安排你到一個叫玩家墳場的地方重生──我會去那裏等你回來,繼續旅程──復活後,會有一個新的健康身體,一切病痛都消失了。」
「死......我會死,我會死......」她呆呆自言自語。
「我會陪你到最後一刻,」他微笑眨眨眼,「十一年來,我也死過一次。被一個當時武功比我好的玩家殺了......後來回去報仇,我讓他死了十四次。」
她卻彷如未聞,睜大木然呆住的眼眸,怔怔流下淚。
「小瞳......你怎麼啦?你會復活的。」
「不......阿徹,如果我告訴你,我知道我不會呢?不會復活的,死了就死了。」
「......不可能。」
「怎麼辦,怎麼辦?」她掩著嘴巴,淚流過不停。「你還沒恢復記憶呀,我卻要死了,怎麼辦......要冷靜,要冷靜......」
「甚麼?完全被你搞得一塌糊塗......辛迪加又為甚麼要對你注射這種昂貴毒品?」
「為甚麼......這還重要嗎?一切都完了,努力到這時候,卻失敗了,我不甘心......不行,沒時間難過了,必須在死前想好辦法。」她咬住嘴唇,「阿徹,以下的話你要牢牢記在心裏。」
「第一,如果我死後,再出現另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並不是我,她不是李影瞳,你聽懂嗎?千萬不要相信她任何花言巧語。」
「啊?」
「第二,棘齒城旅館我那堆行李中,有本粉紅色封面的日記......當你有天恢復記憶之後,看看吧,我已沒時間把事情一件一件的說了......」
「我實在聽不懂。」
「但已沒時間解釋了,記著一定要恢復記憶之後才好打開它......好冷,你過來,抱抱我,」 卷縮身子,不停發抖。「我不想一個人獨自死去,好可怕。」
阿徹有些臉紅,坐在旁邊,輕輕把她拉過來,靠在自己懷裏,生硬地摟住肩頭,「是這樣嗎?」
「是的。」頭挨在阿徹頸項間,沒作聲,就這樣靜靜的,讓時間流過。
事情發展太快,阿徹感到措手不及。最喜歡的人就在懷裏,叫自己抱住她,這一切好像很迷幻,美好,不像真實。
她身軀柔軟無骨,微微喘息,全身乏力靠在自己身上,滿鼻嗅到的都是她頭髮的飄香。
「其實啊......」
「嗯?」阿徹問。
小瞳看著空無一物的眼前,幽幽道:「其實想想,死亡也不是很可怕......終於可以去天堂跟爸爸媽媽一起了,只是我對不起你,沒有為你做更多。」
「為我?」阿徹腦中一片迷惑,「你要為我做甚麼了?」
「我本應在十四年前那天死去......所以後來的生命都是賺來的。你記得那天嗎?我出車禍,在醫院躺了三個月。」
阿徹閃過一個念頭,也唯有它才能解釋她的胡言亂語。
毒品己侵入神智了,她已分不清想像和現實。
「從小到大,我只喜歡你一個......小時候都喊你做哥哥,直到長大一點,懂得人原來是不能跟哥哥結婚的,才漸漸沒這樣喊......」
阿徹想:「她錯把我當成是奧格瑪的哥哥了。」
「這些年來,我好累......」她臉頰緊貼在阿徹頸下,「你會原諒我嗎?原諒我不能走到最後......因為今天就要死在這裏,死在這電玩世界裏。
那天車禍,以為真的會死掉呢......然後看到你跑來了,兩手抱起我直往山上醫院跑。還邊跑邊哭,淚水都滴到我臉上了......不過我想你不會承認有哭吧,因為你總覺得男生會哭是很丟臉懦弱的事。
事後醫生也說如果沒你抱我來,一定沒救的──當時受傷真的很重,失血很多。
可是不知何解人卻很清醒,心裏安靜極了。聽到你鼓勵我要支撐下去,聽到你喘氣,聽到你每一下艱難沉重的腳步聲......抱住一個人跑五公里的上坡路一定很辛苦吧?
大家說人死前會想很多東西,可是當時我卻甚麼都沒想,只感到很安全,平靜,幸福。
是的,很幸福,好像會把一生所有幸福都用盡的感覺。如果人一定要死,就讓我死在你懷裏吧......你懂那心情嗎?」小瞳輕拉他手臂。
阿徹唯唯諾諾地「嗯」了一聲,內心混亂極了。明知自己不是那人,但為何總有一種奇妙錯覺,覺得她在跟自己講話?
「死後,請把我葬在這吧,終於可以永遠跟你在同一世界中了......能選擇的話,更想葬在你我再重逢的奧伯丁,只可惜那太遠了,屍體會腐爛掉,我不想被你看到變醜的自己。」嘴唇發抖,眼淚又蔌蔌落下了,用手指抹掉,勉力擠出笑的樣子,「記著啊,要常來我墳前探望我,不然會很寂寞的。」
「小瞳......我......你在跟我講話嗎?」阿徹鼓起勇氣問。
「不然這裏還有第二個人嗎?」
「你不......不是在跟那個奧格瑪哥哥說話嗎?」
「你......還記得這個啊?」小瞳微笑了,閉上眼把臉湊過去,悄然無聲地把小巧粉紅嘴唇印在他唇上。
她吻得很輕,輕得不著痕跡,櫻唇溫軟細緻,彷似在懷念留戀甚麼似的一下一下輕吻著。
「那個假扮我的人應該不會這樣吻你吧,」她嘴唇靠近阿徹耳朵,悄悄道:「記住這個吻,讓我永遠活在你回憶裏,不要再把我忘掉......永遠......都不要。」
暮然間,就像漆黑夜裏的閃電般,阿徹發現一件事。
他一定曾被這樣吻過。
熟悉的感覺,柔軟得像要化開似的嘴唇,溫婉細心的貼近......但那是甚麼時候呢?他不記得過去曾愛過甚麼人,更惶論被吻了。
當阿徹回過神來,小瞳已兩手摟住自己挨在肩上,悄悄睡著了。陷入死亡昏迷的她,是如此安詳平和,閉上雙目捷毛修長,小小可愛鼻孔隨著呼吸慢慢顫動著,彷似只要輕喚一聲,她就會再次醒來,淘氣地捏捏他鼻子,抱怨為甚麼要吵著自己睡覺。
阿徹輕輕把身體放在地上,睡著的她是如此美麗動人,像落入凡塵的天使,那叫默默看著的自己不禁悠然神往,癡癡的無法把視線從她優美無瑕的臉龐上移開。
「你會復活的,對不對?我去......接你了。」
●19●
荒涼與迷霧中間,站了一個人,四周墓碑七橫八豎,雜草叢生。
那人面前地上,有一個像波浪水花般捲動的漩渦,可是四周連一滴水都沒有,它像平空變出來似的。
未幾,漩渦中慢慢有一水柱往上升起,形成了一個人的模樣──有頭有手有胸,臉上五官模糊隱約,只看到四濺的水花。
「歡迎來到遊戲世界,我們竭誠為玩家們提供最優質的娛樂。」那水柱構成的人型說話了,「抱歉現在已過了辦公時間,工作人員無法親自處理你的申訴。我是GM的助手,人工智能助理管理員AGM0247。請問在我能力範圍內,有甚麼能效勞的?」
那人還沒開口,人型水柱已自顧自繼續說話:「讓我看看,這裏有你的申訴記錄......你的名字是?」
「陳子徹。」
「對的,那就是你了。」它靠水花造成的頭顱點了一點,「你的問題是,你有一個朋友死了卻不能復活?」
「大體是這樣。」
「你在申訴中表示,你把她身體埋葬在一個淺淺沙穴裏,然後來到這重生點等了一天一夜,卻仍看不到她再構成的新肉體出現;回到墓穴地方,發現原來的屍體也不在了?」
「沒錯。我想知道她究竟去了那裏。」
「好的,我們幫你搜尋一下她位置。」人型水柱的頭偏了偏,「請告訴我她的名字。」
「李影瞳。」
人型水柱沉默著,過了一會,回答道:「發現零個玩家。資料庫中並沒有人叫做李影瞳,麻煩再確認一下提供的資料是否正確。」
「她的確叫做......等等,」那人陷入漫長的沉默中,然後道:「我記起來了,我把所有事情都記起來了......一切都記起了。」
「抱歉,人工智能系統無法理解你語言的含意,請重覆再說一遍。而且,」它續道:「情感偵測系統發現你現正陷入巨大激動的情感波動中,那混合了痛苦,悔恨,傷心,憤怒──這影響心理健康,也破壞你的遊戲樂趣,需要我們為你注射精神鎮靜藥劑嗎?」
那人深吸口氣,擺擺手,「不用了,只是我想再問另一個問題。我之前有被注射過嗎?」
人型水柱微笑了,但在四濺水花下,它的微笑顯得虛無、幻覺,「在得到我們的專業醫生准許前,無法把個別玩家的醫療記錄向他人透露,那包括玩家自己本身。」
「不要緊,你不告訴我,我現在也一樣知道答案了。」他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請問我還有事情能為你效勞嗎?沒有的話我就要回去了,祝你遊戲愉快。」
「有啊,還有一件事能效勞,只是可能你不太樂意。」那人回頭,冷冷盯著它:「就是讓我一拳狠狠打碎你這騙子的鼻樑。」
●20●
每個人記憶裏,總有些東西已忘記,也有些東西還清楚記得。而我總記得許多他人可能早已遺忘的往事,例如自己的童年,過去。
媽媽生下我不久,就逝世了。爸爸是個歷史學教授,在大學教西方近代史,戴著眼鏡,性情溫和,是個好爸爸。他沒有續弦,獨自把我養大。
他為我改了一個名字,影瞳。他說我生下來,眼睛就漂亮極了,所以名字有一個瞳孔的「瞳」字。至於「影」,是因為他希望我長大後也能像媽媽一樣(她是芭蕾舞蹈員),跳出美妙動人的舞姿,如形,隨影。
可惜這件事上,我叫爸爸失望了。
因為我天生就是個跛子。
不知道為甚麼,左腿比右腿短了一點點,於是走路一拐一拐的。跑步都很困難了,何況跳舞?
小時候我為自己這個殘疾感到好自卑,頭垂得低低的,不敢跟人說話。
八歲時候,爸爸因為工作關係,從城市搬到郊區。
從高樓大廈世界搬到山野,田邊,河溪之間,我並沒有像爸爸又或者其他長輩猜想,過得很快樂。
也不知道是那個先出現的,是童年的我先討厭那群不懂禮貌的粗野孩子呢,還是他們先看我這個沉默內向,衣著不同,離群的城市小女孩不順眼?總之結果最後還是一樣。
在他們面前,我都沉默端正坐著,盡可能不走動,真的要走路也走得極慢極慢──因為不那樣,就會暴露出我的殘疾──當時真想永遠永遠變成一座坐著或站著的石像就好了,那就不會被人發現我是個瘸子了。
孩子們卻以為這個總是不動,甚麼都拒絕參加的城市女孩,是驕傲看不起他們;其實瘸腿的我根本不可能跟他們一起爬樹,爬山,跑步,我也不會釣魚,不懂游泳。總之所有他們能做會做的事,我都不能參與。
慢慢地,他們也開始討厭排擠我,嘲笑我的衣著,髮型,說話方式,一切一切。
跟著有天他們終於發現我是個瘸子,我的腿也成為他們笑柄,講難聽嘲弄的話,說我是個殘廢,故意在我面前一拐一拐走路。
有時候我一轉身,他們就用小石子扔我的後腦。有次甚至把一桶水潑在我身上,裙子,全身衣服都濕透。
那一次我終於受不住,跪坐在地上,咽咽嗚嗚哭得好傷心。心想我一直都很忍耐很忍耐,又沒得罪你們,為何總要欺負我?總要傷害我?又不是我想成為跛子的,為何總要取笑我這個?
然後他出現了。
他也是孩子群的一個,但看不慣他們總是欺負人,跟他們打起來,趕跑了他們。
我不認識他,但知道大家都叫他做阿徹。
年紀比我大三歲,所以小時候我都叫他做哥哥;如果真有一個親哥哥,我想也不可能比他對我更好。
他很有正義感,很有愛心,總是想保護弱者,幫助有需要的人。
知道我不良於行,就陪我慢慢走;知道我常常獨自一個,就帶我四處玩;遇到我走不過去的河水,爬不過去的岩石,就揹著我走過去爬過去:我不會放風箏,釣魚,抓蝦,他耐心全部教我。我和他兩人走遍各處山頭草地,一起看過山霧彌漫中間的日出,也一起看過黑夜森林中的螢火蟲微光。
孩子群中,他不是長得最高,也不是體格最強壯,最會打架的那個,但如果我被傷害了,卻一定不放過對方,頭破血流,滿臉血污都要打下去,結果大家都怕了他,也不再欺負我了。
甚至他曾救過我一命。十三歲那年,我走路慢,在馬路上被汽車撞倒了,醉酒司機害怕吃人命官司,疾馳而去。他剛好經過,抱起我死命的跑去醫院。
從前,有一個年輕女生,自小就喜歡上她鄰居,一個青梅竹馬的哥哥。在她心裏,他就是最完美男生,一個最帥的英雄。女生願望就是長大後能跟他結婚,當他妻子,好好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讓兩個人的幸福快樂,永遠延續下去。
躺在醫院那三個月,百無聊賴,就嘗試學寫小說打發時間了,上面的就是第一次寫的小說的開首。起初只是隨便的寫,但越寫越認真,真的想當個作家。
有這個心願並不是為了甚麼,只是很希望學會更多寫作技巧,把這部小說寫好;一個以自己的過去為藍本,以他為主角的故事。我渴望能把心裏的他,最喜歡最愛的他,表現到那個想像的文字世界之中。
十四歲那年,我和他正式交往,他牽著我雙手,兩人第一次接吻,大家頭低低的都好害羞,沒有說話......那段日子是我生命裏最幸福的時光。
他不算是最溫柔的男朋友,有時候冒失粗心又衡動,把我弄哭;但絕對是最勇敢,最肯擋在我前面,幫我承擔一切的人。記得有一次,我和他到餐廳吃飯,鄰桌有幾個的少年混混,又笑我的瘸腿......這真的很好笑嗎?我走路的樣子真的很引人發笑嗎?我不懂,當時很難過。他又氣沖沖跟人打起來了,碗碟亂飛,桌子翻倒......每次都這樣子,看到我被傷害,哭泣,就氣瘋了,不放過對方。
事後,他抱住哭哭的我,說小瞳你不要難過,腿不好不等於甚麼,人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
對啊,傻瓜的阿徹,要相信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為何你懂得這樣告訴我,最後自己卻不明白這點?
那部還沒寫完的小說好像寫得蠻不錯,至少爸爸和其他長輩這樣想。爸爸看完,喜孜孜拿回大學給他的同事看,回來說,連中文系的某某教授都說我將來會是天才橫溢,不可多得的作家。
在爸爸的努力下,加上我從小唸書成績就很好,每年都考第一,所以被他的大學破格取錄,成為學校最年輕的大學生,修讀中文系,那時十五歲。
我好快樂,滿心喜悅的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想不到那竟然是破碎和悲傷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