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06 - 10)
●06●
「等一下,」阿徹停下腳步,坐在路邊一角。「先別回旅館。」
「嗯?怎麼啦?」
「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想我立刻就給你手機號碼嗎?真心急。」
「唉呀,」阿徹苦笑,「別再作弄我好嗎?我認真的。」
「好吧,你說。」她今天穿的是純白棉質上衣,棕色毛料格子短裙,粉紅色球鞋。
「我想教你劍術。」
她張著好奇大眼,唇紅齒白的笑了:「怎麼啦?忽然想這樣。」
「近來我都做奇怪的夢,每次夢的內容是重覆一樣。」
我夢到一個少女躺著地上,像關節壞掉的木偶娃娃般,瘦弱四肢用不自然姿勢扭曲著。鮮血從背後慢慢滲出來,把周圍染得一片紅。她睜大的眼睛無神地直視天空,手腳不時神經性抽搐,胸口起伏,艱難喘著氣,彷彿不這樣已無法呼吸了。
就在這時候,她頭慢慢轉動,彷佛早已失去焦點的瞳孔忽然向我望過來,望著我,用一種深遂絕望,痛苦卻又溫柔不已的眼神望著我。我心怦怦亂跳,就從夢中醒過來了。
那女生我不認識......但現在越來越覺得......她像你。
「......你......常夢到它?」
「是的......預知夢嗎?聽說人能夢到將來會發生的事。」
「嗯。」小瞳沉默了,似在想她的事情。
「所以讓我教你劍術吧,你會保衛自己,我比較放心。」
「但這不只是一個遊戲呀?人不會真正死掉,會復活嘛。」
「可是,」他有些發抖,說話變得有點口吃,「死亡像真的死掉一樣,血不停湧出來......你會很痛。」
她跪坐在他面前,默默看著他眼,過了一會,輕輕問:「你......擔心我會很痛才想我學劍術嗎?」
「嗯。」他點點頭,又臉紅耳熱了。儘管覺得承認會關心另一個女生很丟臉,但很奇妙地,她目光卻叫阿徹無法隱瞞自己的情感。
被注視著的他很不好意思,把頭垂下來。看見他如此神態,小瞳溫柔笑了,輕咬嘴唇,「好吧,我也很怕痛......就照你話做吧。」
阿徹吁了口氣,慶幸終可擺脫這叫人發窘的處境,回到他最熟悉的戰鬥和武藝上面。
他帶著小瞳在街道上轉了一圈,找到了他需要的目標。
「看到前面那流狼狗嗎?灰色的那頭。」阿徹解下腰間的長劍,交到小瞳的手上,「兩隻手一起來,對你來說它算是很重。」
小瞳笨拙吃力地雙手堅握著劍柄,劍尖高舉,心裏忽然湧起不祥的預感,「然後......?別告訴我你要我那樣做。」
「甚麼這樣做那樣做?就拿長劍直接把那頭狗砍死呀。」他說得爽快,「沒有訓練比實戰學得更快了,這經驗會是你的基礎。」
「甚麼??牠是活的呀!!」她覺得自己有點像尖叫了。
「那又怎樣?」
「那......那怎可能辦到啊。」
「你連殺狗都不敢,將來怎樣殺人?」
「我為甚麼要殺人?」
小瞳的反問令阿徹瞠目不知所對,搔搔頭:「但每個人進入遊戲都是這樣做呀,就是不停殺人,升等級,變強呀。」
「我進入遊戲並不是為了打打殺殺,當個殺人犯。」
「那為了甚麼?」
「......我不能告訴你。」
「別那麼娘娘腔好不好?!!殺條狗而已,蠢女人!」阿徹開始不耐煩。
「你......你罵我!」
他心想訓練一開始不能縱容,大吼:「不要碎碎唸了,快去殺!」
「好啊!我就殺給你看!」小瞳兩眼氣得發紅,一臉委屈快要哭的樣子。「你才是可惡的白痴男!」
她氣沖沖握著長劍,走到流浪狗的面前。那狗黑色的眼珠大大,一身灰色的長毛,張大口伸出舌頭,尾巴不停的搖。
小瞳吸口氣,凝神地看著狗。而狗蹲坐在地上也一樣看著她,眼中懷著好奇不解,搞不懂這人類女生想幹甚麼。
一分鐘過去了。
兩分鐘。
五分鐘後,一人一狗還是互相對望著,動也不動。狗也開始有些失去興趣了,左看右望,打哈欠,尾巴搖得更熱烈。
「你......」阿徹低頭掩眼看不下去,「想一直看著看到牠自然老死嗎?這可不能算數。」
小瞳回頭,囁嚅的語氣帶著懇求:「牠會痛嘛,不如就這樣算了好不好?牠很可憐的。」
「但你現在不肯學,將來怎樣保護自己呢?唉。」一聲長嘆。
「那你保護我就好了啦,不要離開我,你保護我。」她要哭了,淚水都在眼眶裏轉來轉去。
「唉,好吧,不用殺了,回來吧。」他心完全軟化了,對她招招手。
她寬心的笑,歡天喜地跑回來,抱住他一條手臂,「阿徹最好了,你是大帥哥。」
●07●
結果從那時候,那一刻開始,事情發展就超越了阿徹這「老師」的控制,戰鬥訓練也無疾而終。他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如果他要寫,跟著的日子大概會這樣被記載下來。
某月某日:她在奧伯丁大街小巷跑來跑去,跟附近居民打招呼聊天,說要認識我的「鄰居」......老天,我跟人都不打招呼的,根本不認識他們。
某月某日:她去了某個阿婆的家裏打掃地方,說那婆婆中風了,行動不良,好可憐......我開始懷疑露依欺騙我......甚麼「百萬奧格瑪士兵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這女人根本沒有任何困難......
某月某日:今天她做了甚麼鬼「達納蘇斯酸菜餅」,要我吃吃看。說是那個阿婆教她做的──究竟是那個阿婆了?她有太多阿婆阿公叔叔嬸嬸了,我記不住......真是交遊廣闊愛串門子的女人。忘了,我想寫的重點是,看見她一臉盼望的問:「好不好吃?」我不忍心說不好啦......不過也不難吃啦,我就故意全部吃光給她看。
某月某日:我的才能終於被「善用」了。她跟我說,有個小妹妹的小貓走失了,能不能幫她找回來......還強調說那小女孩真的很可憐......唉,別用你那漂亮的眼一直懇求的看著我啦......我會心軟的。唉,最後我和她找到小貓時,牠剛好被三隻兇猛大野狗包圍在牆角......她叫我出手......OK,暴風城連續四屆比武大會總冠軍的阿徹 VS 三頭欺負小貓的野狗......真是勢均力敵,驚險萬分的死鬥......能來點有些英雄氣慨的任務嗎?我兩行清淚,抬頭無語問蒼天。
某月某日:留意很久了,真的留意很久了。這女人真的連走路也不安份。整天跳來跳去的,我看到頭都暈了。究竟是幾歲的人啦。那麼愛跳舞,在大街走路都要跳起自創的舞步來....實在丟臉啊。唉,不過她是女生嘛,她喜歡就好。
然後,某天的晚上。
夜色迷離,空氣冰涼,帶著寂寞感覺。阿徹坐在旅館瓦片屋頂上,拿出矮人族製造的手捲紙煙,獨自慢慢抽著。往下望,鎮裏卻是另一番熱鬧景像,四處燈火燈明,張燈結綵,橫街窄巷擠滿人。
今天是奧伯丁鎮的煙火節,慶祝......他也忘了這甚麼鬼煙火節是慶祝甚麼了。反正平靜地方的人就是需要籍口去熱鬧一番,辦一下嘉年華會,派對甚麼的。為了祭神軀鬼又或者感恩祈福都無所謂。
阿徹視線掃過表演把戲雜技的遠方藝人,賣糖食小吃的攤販,找到了小瞳的身影。她穿著淡紫色如絲綢般順滑的連身長裙,即使在遠處看也很亮麗搶眼。他認得這裙,今天早上小瞳才兩手抓住它肩頭,按在胸前做個樣子,原地轉一圈,問:「我穿這好不好看?是中風的婆婆送我的。」
「嗯,好看。」阿徹溫柔點點頭,內心卻想:「你這麼漂亮,我更想知道你穿甚麼才可以難看。」
她甜蜜輕笑,回到鏡前照來照去。
現在,小瞳站在廣場一角,邊看著大家跳舞邊用手打著拍子,跟身邊一堆小孩子嘻哈的笑著鬧著。這些小孩團團圍住她,半拉半推的也要她跳舞──他們都喜歡親近這平易近人,從遠方來的大姊姊。
她看來有些驚訝,但仍欣然點頭接受邀請。她參考其他居民跳當地舞蹈的樣子,手腳笨拙的模彷他們。孩子們被她奇怪舞姿弄得哈哈大笑,她也不以為忤,吐吐舌頭。
她像想起甚麼,從身上翻了翻,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糖果分給那些小孩。他們貪吃,一下子就搶光了。其中有一個年紀最小,大概四,五歲的小孩,因為人矮手短,所以甚麼都搶不到手,就哇哇大哭起來。小瞳充滿憐愛地把他抱起,補償似的在臉頰吻了又吻。
阿徹覺得這真是美好平靜的一夜。香煙升起的裊裊輕煙,跟晚上薄霧混在一起,連月色也變得有些迷離了。
「阿徹,」她從後面爬上屋頂,拿著兩只大酒杯,笑問,「怎麼一個人在這?不跟大家一起?」
「我嗎?我不習慣人多的地方,從遠處看看就好。」
「你不喜歡人群唷?」
「我喜歡人就不會選擇住在很多鬧鬼傳說的奧伯丁了......不過你看看下面,人結果還是多得像螞蟻一樣。」
「好吧,那我在這陪你......要一起喝嗎?蘋果味道的蘭姆酒。」她坐在旁邊,滿滿喝了一大口。
「不了,我有任務,所以要保持清醒。」
「甚麼任務?」
「待會要揹一個喝到酩酊大醉的女人回房間睡覺。」
「吼......可惡,人家才只在你面前喝醉一次而已!現在嘴巴變厲害啦?」
阿徹微笑不語,又抽了一口煙。
「阿徹,你平日喜歡做甚麼?」
「現在甚麼都不想做,一直管理那個『菲迪亞兄弟會』管到我好煩,一堆人事關係,權力政治甚麼的,不太想理,就扔給清明──他是我朋友兼副會長──了,我是已退休的前會長,也就是前老大。」
「菲迪亞兄弟會?」
「一個在暴風城勢力很大的幫派。無惡不作,販毒,殺人,賭博,勒索,強暴,壞事做盡。」
「你......你知道那很壞還要做?」小瞳張大口。
「我沒說我有做好不好?就是它那麼壞,當日我才要做他們的老大。」
「甚麼?聽不懂。」
「你知道說服壞人做好事有兩種方法嗎?」舉起兩隻手指。「第一種是穿起教士袍,拿著聖經,敲他們的大門,說:『神愛你們,做壞事是不好的』,他們有大概0.0000001%機會忽然悔悟,跪在地上,哭泣回答:『是,我知錯了,從現在起我會天天上教堂,做禮拜。』 」
「嘻嘻,那有可能。」
「這種方法成功率太高,於是我用第二種方法。我一腳踢破他們總部的鐵門,問:『我要當你們的老大,以後全部人要聽我的話,誰反對?』然後把反對的人打到臉青鼻腫,全身骨折。大概所有可以叫做頭目的人全都被我打到躺地昏迷不醒後,剩下的人就忽然醒悟了,立刻明白到善良和愛才是人生真理道路,跪下來齊聲叫我「老大」,跟著說歡迎我加入還是饒他們一命呢?我都不記得了,總之就是差不多的東西。」
「哈哈,那你怎麼管理他們啊?」
「我挨坐在老大專用皮椅,兩腳放在辦公桌上,好整以暇說:『人事管理這東西好難,我不懂。因此以後事情會簡單化。你們可以做壞事,隨便做,我還會獎勵你們。非法賭博,騙取誠實市民的血汗錢,獎勵行事者躺一個月醫院;販毒,禍國殃民,獎勵睡三個月醫院;強暴婦女,傷害摧她們的心靈,這個讚了,可以住六個月醫院,我還會親自送出特別,把行事者的小雞雞踏爆。』 」
「吼,你......你真粗俗。」
「唉呀,沒辦法呀。太溫和,那些暴徒怎會聽你的話。最後我都記不太清楚甚麼可以做,甚麼不可以做了,就叫他們去教堂一個一個排隊問神父,神父說可以做的才能做,說不可以做就不能做。」
「你......我都不知道說甚麼了。」
「還好有清明幫我,他做人比較圓滑溫和,懂甚麼權術策略東西,所以我就把事情交給他辦了。忘了說,他是我同學,家裏很有錢呢。」阿徹微笑。「從前在學校感情一般,來到遊戲世界我們卻變成好朋友,將來有機會介紹他給你認識。」
「嗯......」她凝望著月亮,若有所思。「那你在學校生活好嗎?有沒有......一些很浪漫寶貴的回憶?」
「嘿嘿,女生都愛聽情史之類東西嗎?我倒厲害了,一堆女同學反過來倒追我,左擁右抱的,女友換完一個又一個。」
「原來是這樣唷......」小瞳低著頭,手指沿著酒杯邊緣慢慢打圈。
二人無話,寂靜無語。
「你好笨,」阿徹開口了,「我那麼粗魯那有女生會喜歡啊,剛才那些只是騙你的。」
「嗯......但你不說出真相也可以啊,反正我也不會知道是真是假。」
「我......我不想騙你。」他別過臉去了。「無論如何怎樣都不想。」
「嗯......謝謝你呢......」
「對了,你幾歲?」阿徹忽然好奇。
「哼哼,你不懂這樣直接問女生的年紀是很失禮的事嗎?」
「我就十九歲,正準備考國立大學。你知道這大學嗎?最有名氣的一流大學。我一定會考上,別看我粗粗魯魯,唸書成績挺不錯的。」他微笑了,抽口煙,抬頭看著月亮──正因為如此,他沒發現當自己這樣說時,小瞳臉上忽然出現了很古怪的神色,那包含了疑問,難過,甚至有著無法理解的深沉悲傷。
過了一會,她平靜地問:「你真的是十九歲嗎?感覺一點都不像,蠻成熟的。」
他爽朗地笑,把香煙弄熄,拿起酒杯喝一口,「在這裏活久了,看過太多生命死亡,人會想很多。」
「我有一個地方很想去,明天你能帶我去嗎?」她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那地方叫......奧格瑪。」
奧格瑪。
它是所有人類聽到都會神色一變的巨城,聳立在卡林多大陸東部,在一望無際的紅土高原中間,昂然挺立,每天出入的食人妖,獸人,牛頭人多不勝數,既是奧格瑪王國首都也是它的商業和軍事中心。
「......你不是說笑吧?我不能去那裏。我是奧格瑪王國頭號敵人──從前幫暴風城王國打仗,殺過太多奧格瑪士兵了。露依她老爸恨我入骨,連她都不敢在老爸面前提起我,和我見面都要偷偷摸摸的。」
小瞳咬著嘴唇,「我知道很強人所難,但請你答應我一次好不好?我......我那需要你幫助的困難就是這個。」
「唉呀,不是不肯幫,但你懂事情是多荒謬嗎?你究竟知不知道露依在奧格瑪的身份?她不去幫你,反而叫我這個頭號通緝犯送你去奧格瑪?她不是瘋了,就是真的很想看我被一大群憤怒的奧格瑪士兵抓住,然後釘十字架遊街示眾的樣子......小瞳?......你怎麼了?」
他忽然看到小瞳迫切懇求的眼眸中流下了一行眼淚。
「這不是荒謬的,」她低頭用手抹掉。「真的只有你才能做到。但我現在不能說更多了,請你相信我,求你。」
「唉,至少告訴我原因吧。」
「我有一個哥哥......我只有這個哥哥。他也在這遊戲中,但他住在奧格瑪......我想去看看他......」
「不能叫他過來嗎?」
「阿徹,就這一次,」小瞳目光帶著渴望,焦慮,哀求,「你聽我說好嗎?你帶我去那裏,我......我必須去那裏。」
她害怕阿徹不肯答應,繼續懇求說:「真的,我此生此世不會再要求你甚麼,就這麼一次,你要我下跪怎樣我都願意,請你跟我去......請你帶我去。」
事情實在太古怪了,令他疑惑,而且她如此著緊要見哥哥一面,也引起了自己隱約的嫉妒心,妒忌她竟然如此在乎另一個男生──儘管那只是她哥哥也好。
他正要拒絕,但看到她快要落淚的臉,就心軟下來,沒問甚麼,嘆口氣,「唉,好吧,我帶你去......靠,我還不想當受難的主耶穌基督啊。」
小瞳吁口氣,安心微笑了;但不知是太激動還是怎樣,想開口講幾句輕鬆調皮話時,聲音卻哽在喉間,啞啞說不出口,反倒覺得眼淚要全湧出來了。她不想被阿徹發現自己要哭,就背著他縮起身子掩著嘴巴,臉伏在膝蓋上面,就這樣偷偷無聲抽泣著,肩頭也悄悄抖動不已。
●08●
雖然這世上沒有一句諺語叫「條條大路通奧格瑪」,但也差不多了。
打開地圖,阿徹立刻可以畫出四,五條從奧伯丁到奧格瑪的路線圖,只是他要考慮的問題有點多。
首先,她完全不會武功,有風險的行程去不得。
「塗塗塗,劃掉一條路。」
另外,她被愛要機心又陰險的馬庫斯處長通緝著,所以暴風城王國的地方不能踏上。
「好吧,再劃掉一條路。」
加上,自己也是被奧格瑪通緝的重犯,現在的懸賞已經到達三萬個金幣,所以奧格瑪王國的地盤也是最好不要碰到。
「再劃掉一條吧......靠,再劃下去就沒路可以去呀,需要小叮噹的隨意門......不對,現在他叫多拉A夢了。」
阿徹摸著下巴,看著剩下的一條路線,沉思著。
那條把小瞳帶到奧伯丁的帆船的船長,基本上是個貪心死要錢的人,卻首次明白到「阿徹式討價還價」是甚麼意思。
那天,船長穩如泰山地坐在辦公室桌子前,挖挖鼻孔,計算今天又賺了多少黑心錢,走私販毒才是本行,載運乘客只是掩飾。
正門忽然被打開,一個身穿便服,束著馬尾,滿臉鬚渣的年輕男人提著一大袋金幣砰一聲放在桌子上。
「我叫阿徹,這是五百個艾澤拉斯金幣,我需要包一條船到棘齒港,你看怎樣?先說好,我不知道成本,不會殺價講價,不要騙我這種老實人。」
船長肚子在暗笑,這人真是蠢得可以,一百個金幣就可以了,卻主動提出五百個那麼多,還同時露出自己甚麼都不懂的底牌,這種肥羊不大宰一筆,怎對得住天地良心?
「客人你放心,我計算一下......船員的食宿費,保險,遠航對船隻的結構侵蝕很大,加上沿途的風險......」
「五百個金幣竟然也不行嗎?」他大感意外。
「是的,客人,你要明白,我們停泊在奧伯丁,也需要一定費用,棘齒港的哥布林官員也要收買......」放長線釣魚,只要這蠢人上勾,旅途還可以搾取更多額外的維修費,船員加班費,船長津貼,夜間領航補貼......
「那......」那人激動地按住桌子,頭往前伸。「四百個金幣,你看怎樣?」
那船長愣了一愣,喃喃解釋道:「我看你沒有聽懂,我意思是,這個費用其實要比五百金幣還要高許多......」
「天呀!我這個老實人怎樣才能去棘齒港呀??」他雙手掩頭,狀甚痛苦。走到船長身旁那個像人般高大的鐵製保險箱前,一拳砰一聲發出巨響,它立刻被打到陷了進去。「上天怎麼那樣無情殘忍???」
船長吞了一下口水。
「那......不如這樣吧?三百金幣好嗎?」他熱切握著船長的手,「還是......不行嗎??」也沒等船長回答,就一腳踢在辦公室的水泥牆上,牆壁立刻斷開半戳塌了下去,看到外面風和日麗,鳥在大海上飛翔。
「二百金幣!!當我求你了!!!」他兩手扯起那幾百公斤的大鐵保險箱,然後往窗子外甩。跟隨著窗子玻璃破裂聲的,是保險箱掉到幾十米外海面的撲咚聲。
「一百!!好不好?我現在給你磕頭,請你明白我的誠意!!」他兩手抓住辦公桌的兩邊,整個額頭猛撞在中間。它立刻斷開兩半,向左右傾倒,露出桌子下船長兩條在發抖的毛腿。
最後成交的價碼是十個金幣,已包括了兩人早午晚三餐,下午茶,宵夜的全部費用,還香檳酒水費,康樂設施使用費,一級豪華房間的居住費,所有奇奇怪怪的雜費......
阿徹吹著口哨,手插褲袋,輕輕鬆鬆走出大門口,對一直在遠處等待的小瞳揮揮手,「嗨,事情談好了,明天就可以坐船出發了。」
「那麼容易啊?你沒有打人吧?怎麼聽上去好吵?」
「當然沒有呀,你說過千萬不能打人的,所以我的手碰都沒有碰過他們,還誠懇得要磕頭拜託呢。吵聲是因為船長的貓亂跑,打翻了東西。」
「嗯嗯,那你就乖了。你知道嗎?常常都打人是不好的,你就是學不懂......對了,今天我做了酒心櫻桃餡餅,晚上你要吃吃看。」
「又要吃?昨天我才吃光你的實驗品軟香蕉果凍,」阿徹苦著臉。「甜到我想自殺。」
「只是不小心把砂糖放多了一點點!現在不滿意了?膽敢不吃唷?吃不完就給你好看,哼哼。」
「你這女人為何不去監獄的廚房工作?不合作的犯人就罰他們吃你的甜點。」
「吼,你這樣子說話是找死啊?許多男生想吃都吃不到呢。」
「好啦好啦,我肯吃啦,回旅館吧。」
他們就在下午溫和日光的映照下,漸漸遠去,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微風吹拂,平和安靜。
●09●
船出帆了。
滾滾滔滔的海水,澄藍的天空,遠方的片片白雲。阿徹站在船頭,內心預感這會是悠閒,舒服的旅程。
但三秒後發現,他預感是錯的,而且後來更發現錯得離譜。
「阿徹......」小瞳臉色發青站在旁邊。
「嗯?」
「我好像......」之後想說甚麼,阿徹也無法聽到了。她在阿徹面前軟倒,嘩啦嘩啦吐過不停。
「哇,你怎麼了?別吐!至少別吐在我褲檔中間啦!好髒,你......今早吃的焦糖奶凍全噴在我褲子上了......唉,我揹你回房間休息吧......我暈了。」
不過真正要暈的不是他,而是小瞳──她暈船了。
而且是非常嚴重的暈船,跟著一個月的旅程裏,她做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覺,清醒時總昏昏沉沉,吃不下東西,像快死般臉青唇白。
儘管躺床不能動,小瞳還是要求阿徹留在身邊。他拗不過,又心軟她病得厲害,所以即使感到很無聊還是留下來了。她看到人在,就會安心睡覺。
就在這段相陪日子中,發生一件令阿徹很難過的事。
他失戀了。
不知甚麼時候開始,也不明白原因,阿徹對她產出無法解釋的好感,變得只想令她快樂看她微笑。沒想到愛情那部份,只純然覺得能陪在身邊保護她已夠好了,很希望能永遠繼續下去,路不會走完,話不會說完。
「我愛你......」當她第一次在床上忽然這樣說時,阿徹嚇到心臟幾乎跳出來。但很快察覺那只是昏睡中的夢囈。
「為甚麼你要離開我......我哭了多少遍你知道嗎?你這騙子......騙子......我恨你」她額頭滿是冷汗。阿徹拿毛巾輕輕溫柔抹掉,讓她繼續昏沉睡下去。
他的愛情還沒有開始,就已完結了。原來對方心裏早有所屬。但......他又是誰呢?難道就是奧格瑪的「哥哥」?
暈船不止一天,所以半睡半醒的情話也不止一次,「我很想很想你」那些總是不斷湧現,叫阿徹內心酸苦難當。不想聽到,就到甲板呼吸新鮮空氣,又或者在餐室獨自喝悶酒。但不久,醒來的小瞳發現他不在,又會叫喚:「阿徹......你在那裏?回來好嗎?」他不忍心,又回到身邊看著她睡。
發生好多次後,慢慢也看開了。畢竟自己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再好也只能算是用來撒驕的哥哥,不會更多了。就當自己真的是親哥哥吧,在完成妹妹一個想見戀人的心願。
清醒時間不多,但小瞳往往不離開床,不四處走動,甚麼都不做,全用來詢問阿徹在現實世界各種事情,彷似裏面有極度要緊的東西。不論是考大學,平日生活,還是他從前小時候的故事,她都很感興趣不停問,要他一一講出來。
那時阿徹深刻感覺自己人生是多麼沉悶平凡,他也想有甚麼有趣故事可以講,但能說的大概都是普通日常生活。小時候怎樣在山上跑,放風箏,釣魚,抓蝦。
小瞳對後兩者問得很詳細,請求他一步一步解釋。阿徹耐著性子解說怎樣掛上魚餌,垂釣,把魚勾起來,抓蝦時候要抓著蝦身體那裏等等。完了後,她又問另一問題。
「阿徹,這一切,都是你獨自去做嗎?」
他沉默一會,「對啊,只有自己......現在回想真古怪,從前為何喜歡一個人四處跑來跑去呢?好歹也應跟其他小孩子一起玩吧?」
小瞳坐在床上沒回答,閉上眼微微嘆口氣,「阿徹,拿點蘭姆酒給我好嗎?忽然想喝。」
「你病了,還是不要吧。」
「只喝一點不礙事的,讓我喝吧,好嗎?」
「唉,好吧。」阿徹搖頭。
推開餐室門首先看到的,就是初遇時小瞳醉伏在上面的木桌。
輕輕撫摸它表面,心想她那愛著的男生,必定英俊斯文,又有一個獨特有趣的過去吧,絕不會像自己那樣粗魯無知,人生無趣,空洞,平淡。
如果坐在她床邊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俊朗男子,一定能說出有趣又幽默的往事,一定能逗得她常常發出笑聲。
這假想的畫面深深刺痛內心,又引起了陣陣酸楚難受。不禁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唉聲嘆氣,絲毫不像往日豪邁的自己。
因擔心她喝太多傷害身體,阿徹在酒壺裏偷偷滲了好些清水。等到弄好回到房間時,小瞳已睡著了。
悄悄拉過一張木椅坐在旁邊,看她側臥的睡臉。眼睛附近發紅,臉上都是七橫八豎未乾的淚痕,枕頭也濕了一片。
阿徹猜她又想那男生,想到哭了。內心鬱鬱,拿起酒壺,大口大口灌到嘴裏。
阿徹心裏忽然有種奇怪直覺,就是小瞳其實既會釣魚也會抓蝦的,但硬要他再講一遍,彷佛想從裏面聽到甚麼與別不同的東西。但他苦苦思索,就是不懂那「東西」會是甚麼。
至少在那天,他還不懂得。
●10●
在阿徹這批玩家降臨大地之前,有一個哥布林人和另一個食人妖,在世界某地方開始了一段故事。
當哥布林人坐船登陸這雜草叢生,野獸處處的海灣時,他除了年輕,勇敢,聰明外,幾乎一無所有了。他從身邊助手接過望遠鏡,觀察海中潮流,再抓起一把細砂灑在空氣中,測試風向。
他很快有一個結論,這裏將會是萬中無一的天然良港;它位置絕佳,背後直通地大物博的卡林多大陸,前面是無盡之海,海後面就是人類的暴風城王國。
哥布林人把所有財產,加上良好聲譽換來的借款,全押在這地方上。
這就是後來的棘齒港。
為了節省人力,他跟下屬一起動手建造簡陋碼頭,吃同樣飯食,晚上一起圍著火圈跳舞,踢球,對不幸的人也大方豪爽。很快他原來名字已被忘記,大家都尊敬地叫他「老闆」,想親切一點的會叫「好心腸的老闆」,「善良的老闆」。
但在這哥布林人故鄉,卻有另一綽號。即使在愛冒險的同族眼中,他行為還是被看成極端瘋狂的;欠下巨債,把父親留下的小量遺產全押在這鳥不生蛋地方上。他不是發瘋就是傻得厲害,所以族人都戲稱他做「住海邊的瘋子」。
起初幾年,處境也真的灰暗慘淡。當地部族土著對哥布林人敵意很深,不願進行交易,甚至搶掠他商隊,攻擊這小海港。
部族這樣做不是出於野蠻無理──擁有槍械火藥的人類首次踏足這大陸時,肆意掠奪他們財產,佔領土地,甚至把原居民一堆一堆抓起來運回暴風城,當成商品一樣出售。這些被賣掉的奴隸下場相當悲慘,男會被當成牛馬牲畜般工作到死,女如果姿色良好,會被迫當不停接客的娼妓;最幸運情形也只是當富有人家的傭人而已。
那些名為士兵軍官,實為搶匪強盜的人類軍隊,就是藉由這哥布林人經營的海港把財寶,金銀,奴隸用一艘一艘大帆船運回暴風城。雖然哥布林人並沒有參與這些勾當,也厭惡這種奴隸交易,但自己早已被痛失家園和親人的部族當成罪行幫兇了──如果不是主兇的話。
不管哥布林人喜不喜歡承不承認,他還是籍著這些交易得到大量好處。債務還清了,在故鄉有兩大幢渡假別墅,原本只有幾間破屋的海港現在也大有規模,有醫院,舒適的商務旅館,劇場,工廠,也有賭場,妓院,當然也有用來囚禁敵人的監獄,港口外圍也築起了高聳城牆,抵禦部族。
衣著也改變了,他穿起人類上流社會的燕尾服,乾淨白襯衫,閃亮的黑皮鞋,身上噴了茉莉花香水。如果不看他的光頭,綠皮膚,尖長耳朵,哥布林人跟貴族公子哥兒簡直一模一樣。
他喝的是從大海另一端運來的昂貴葡萄酒,交往的是從暴風城來的上層貴族,將校,每晚他的大宅都有宴會,燈火通明,一大盤一大盤精緻食物還有一排排紅酒香檳不停送進宅裏。
他財富和聲望也傳到了故鄉,哥布林族是很務實的,也對他改觀了,提起名字時總懷著一份尊敬。「老闆」這綽號也慢慢壓倒了「住海邊的瘋子」,大家只用前者稱呼他,後者已無人記起了。
這種發跡致富故事儘管傳奇,卻一再發生在許多白手起家的富翁身上,但有一件事卻令哥布林人的生命方向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