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面對(00 - 05)

on 5/09/2007 01:30:00 PM in

●00●


  以下我要說一個故事,我的故事。
  「這是有關甚麼的故事?」你不禁問。
  在回答你問題之前,我先提出另一個問題。
  你覺得是活著的人,死去的人,還是半死不活的人最悲傷?
  「這是甚麼怪問題?」你笑了,不懂回答的你只能選擇微笑。

  這故事裡有兩個人,第一個人早點死掉應該比較好,另一人能活得很好卻選擇了死亡。
  「那你是誰?故事其中一個人嗎?」你又問。
  我沒說話,抽一口煙,微笑了。
  有很多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好像這個。


  現實可以是一種很假像,很脆弱的東西,剎那間就消失了。古人有一句成語叫「鏡花水月」,就是形容這種虛假。
  可是,至少它還有鏡也有水,是真實存在的物體:有時候,「現實」可以連這些都沒有。
  例如網路遊戲就是這樣子。
  我有一個名字,陳子徹,當我在那個電腦虛擬世界裡面時,那是我唯一的,剩下的「真實」。
  那遊戲的出現,某方面很新穎先進,人們並不是坐在電腦前打著鍵盤,而是在家裏戴上特製頭套合上雙眼,五到十分鐘後,就會在那個刀劍魔法的幻想世界裏。你會看得到裏面的彩虹,摸得到地上泥土,呼吸到晨間空氣,聽到森林鳥鳴。你敢的話,拿刀子戳自己大腿,還會覺得痛,看到鮮血湧出來。當然,真實軀體還在你家裏,一切好端端的。
  但另一方面它又很老套掉牙,大家都看過很多科幻故事,進入另一個虛擬世界,早已被人認為是科技進步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了,這又有甚麼稀奇古怪?
  這想法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
  如果知道後來的真相,如果知道這根本不是個遊戲,我不會進去的。
  任何人都不可能會。

●01●


  那虛擬世界世界很大,自然有很多人。人又分成兩種。
  第一種叫「玩家」,是來自現實世界的平常人類。第二種叫「居民」,就是一直活在遊戲世界裏面的眾生。當遊戲被設計創造出來,變成真實時,他們也同時出現了。
  「居民」是普通人,他們就是人類在現實世界的倒影──生老病死,痛苦快樂,歡欣絕望,成功失敗。
  本來玩家也是一樣的,只是遊戲推出市面前一剎,設計者下了一個決定。
  就是把每個玩家都變成超人。
  他們只要鍛練身體一天,就有居民做三年艱苦修行的成果。身手動作快如閃電,敵人再急速的揮劍,在他們眼中也像電影慢鏡般緩慢。再複雜冗長的魔法語言,手勢,也能毫不費勁全記在心裏,運用自如。
  玩家是遊戲世界的精英貴族,擁有全部條件的天才。無需經過像居民那種漫長努力,成果就在眼前。
  玩家甚至可以請求電腦,也就是遊戲管理者(Game Master 簡稱GM),把他們本來臉容身體改變。於是男變成俊男,女變成美女。
  而且他們也不會衰老,更不會死亡。即使意外死了,遊戲系統也會給他們一個新的健康身體,重新復活。繼續享受這種優越勝利的人生。
  就如設計者估計那樣,這遊戲大受歡迎,無數玩家每天湧入。
  於是生命就不公平地,分成兩級。生下來就注定要當勝利者的玩家,和其他經過掙扎努力還是一事無成的居民。
  玩家看不起居民,而居民也敵視對方,所以居民與玩家之間,絕少溝通,更難建立起甚麼真正友誼。
  不過任何事情總會有例外的,好像露依和阿徹。
  露依是個居民,如果她活在現實,她可能是研究生態平衡的科學家。但在那個虛擬網路幻想中,她卻是維持萬物秩序的德魯依魔法師,看的是天象,感覺到是大自然的氣息,跟動物為伍。
  阿徹是玩家,是個劍術高強的戰士,當然他現實中另有身份。
  多年前某次偶遇,讓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變成朋友。雖然近年不常見面,他們還是有著書信往來。


  對阿徹來說,是手上這封信開始了後來所有事情。
摺好的信紙被打開,裡面的故事也由此刻開展。
信紙是平平無奇的白紙,乾淨雪白,上面字跡端正秀麗,出自女子手筆。
這封露依寫給阿徹的信,短短幾行,談到近況日常,瑣事雜項,還有一些關心慰問,但在結尾處,她卻拜託對方幫忙一件事,一個相當離奇的要求。
  它離奇之處不在於內容,而在於露依拜託的對像──他自己──可算是全世界最不適合幹這種事的人。
  阿徹坐在碼頭上,默默看著手上那張被海風微微吹起的信紙,又看看眼前無盡青藍的天邊海洋,嘆了口氣。
  這時,天邊角落一隻麻雀小鳥,沿著空氣滑翔,輕巧降落在自己身後五公尺地方。牠身上噴出一堆濃煙,把自己重重罩住。煙散開後,麻雀不見了。卻變成一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高挑女子。
  「阿徹,我的信你收到了嗎?」女子皮膚微藍,眼睛大大,鼻樑幼細挺直,一頭長髮。兩耳戴著圓形大耳環,嘴角有兩顆小小的尖牙,赤著兩足,身上粗布長裙,掛著顏色鮮艷的不同紋飾,繩索,符咒,裝扮像原始部族中那些下降頭,祈福請神的巫師。
  「你說呢?可以當沒收到嗎?」阿徹沒回頭看,只對身後的她揚了揚手上的信。
  她抿嘴一笑,坐在他旁邊。「我有點不放心,所以親自來一次。依你的個性可能把信丟掉,騙我說寄失了。」
  「我的個性可沒那麼壞…..只是…...露依,你認識我那麼久了,真的覺得我這種人,會是這件事的適合人選嗎?」阿徹苦笑,搖頭嘆了口氣。「你根本是在為難我。」
  「你算是那種人啊?讓我仔細想想。」露依敲敲自己的頭,作出一個沉思的樣子。

  阿徹是個衝動又簡單的人。
怎樣的衝動和簡單?如果一個問題可以簡單地用拳頭解決,他不會複雜到用說話。
  「和平與溝通??我當然喜歡了,」他會瞪大眼說,「所以才要把劍架在敵人頸上,迫對方更熱愛和平,跪下來求你跟他溝通。」
  「拳打腳踢膝頂頭撞」之類在阿徹眼中也不是暴力,而是一種......讓對方重新把說話講一遍的手段,通常這樣子之後,對方再把話講一遍時,內容往往令他感到非常滿意。
  
  「不合適,」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確實絕對不合適。」
「那你還要我做這種事?」他拔出腰間長劍,遞給露依。「為何要這樣整治我?你用它在我頸上劃一下,給我個痛快還比較好。」
  「嘻嘻,別這樣,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露依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要保護的那個人,並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玩家。」
  「玩家?你怎認識的?我從沒聽說過。」阿徹心中一凜。「我也很久沒再遇上其他玩家了。」
  「所以才需要你,她或許同時會拜託你一件事,而那事......這世上很可能只有你才能辦到。」
  「不會吧?她自己不是玩家嗎?有甚麼做不到?」
  「其實我已說太多了,」露依困擾地搖搖頭,「詳情還是請她本人親自解說吧。你照她的說話去做就好。」手掌溫柔拍拍他手背。「我不認識任何人有足夠能力處理這事,所以唯有請求你。」
  阿徹臉上紅了紅。「別說這種客氣話,大家是朋友,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只是我不懂,除非敵人是一大群玩家,不然還怕甚麼?你調派手下去保護她就好啦。」
  「不行的,她的困難是我所有軍隊加起來都幫不了。」
  「奧格瑪的二十萬狼騎兵團都做不到?」
  「做不到。」
  「好吧,我扛下來了。我不知道她有甚麼麻煩,」他膽大豪氣地笑了。「但如果所有軍隊加起來都做不到的話,我倒想挑戰看看。」
  談完正事,兩人慢慢把話題轉到各自的生活上。
  「我要結婚了。」露依幸福甜蜜的微笑。「婚期大約是今年的十二月。爸爸說要把婚禮弄得很盛大,要幾十年後人們仍會記得,仍會談起這天。」
  「跟那一個?」他故意問。
  「別說得我好像有很多個未婚夫似的。」她扁扁嘴,「自然是他了。」
  「哈多爾嗎?我當天也要來湊熱鬧。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可是......總覺得會看不到你。」
  「怎可能?你的婚事是頭等大事,我答應你,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會來的。」阿徹不信地搖搖頭。(最後他發現,即使自己可以上刀山下油鍋,卻無法再做到這個承諾了)
  「對了,阿徹,你在神界的生活好嗎?」露依把阿徹當成是行走在大地的半人半神來看待,所以他的現實世界,她卻叫「天上的神界」。
  「近來有回去一次,還不是一樣無聊。就是上學測驗,回家做功課。」
  「我們相識有十年了吧?你還沒高中畢業嗎?」
  「那邊時間跟這裡不一樣。我在這裡待再久,回去還是在相同的一天。」他向大海吐了吐口水。「不過我倒想現實世界快點過去,我又被老師罰站了,總是針對我,說我課文背不好。」
  「呼,能叫阿徹這麼大勇大能的英雄罰站的人,一定不簡單,你老師難道是宇宙的主神嗎?」她有點驚訝。
  「哈哈,他只是個愛說之乎者也的糟老頭子而已。你忘了嗎?在現實世界,我和其他玩家都沒有能力的,不會魔法,不會像閃電一樣快速的劍術,只是普通人。」
  「但你們有不用馬拉動就能自己前進的馬車,也有神奇的魔法盒子,有很多小人住在裏面。」
  「那叫汽車和電視機。」他笑了。「另外,現實中還有幾件事想跟你說說的。」
  「又是那幾件嗎?打球扭傷腳,兩個朋友因小事吵架,還有收到鄰班女同學的情信。」
  「我跟你講過了?甚麼時候的事?還是你學會了讀心術?」
  「你幾乎每次從神界回來,都跟我重覆講這幾件事,你沒留意嗎?」她意味深長地看著阿徹。「又是因為神界的時間沒流動過嗎?」
  「或許吧......看來我真有點發昏,完全不記得有講過。」阿徹尷尬地笑笑。「可能睡不好,近來睡覺都做夢,有人快要死的夢。」
  「夢到甚麼?」
  「很古怪,我夢到......」他站起來,看著遠方。「船到了,要跟我來,和你朋友打個招呼嗎?」
  「不,我看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她顯得猶疑。
  「為甚麼?你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之間見一下很正常吧?還是有甚麼奇怪原因?」
  「你很多問題啊。」
  「只因為你都神秘兮兮。」
  「問題,問題。我們的生命都擁有太多問題,但總是太缺少答案了。」露依抬頭默默遙望遠方,身邊湧出一陣濃煙,把自己層層包住。她又變回麻雀了。阿徹並沒有挽留,只看著變成小鳥的她,在澄藍天邊勾劃出一條完美曲線,然後往東南──也就是奧格瑪──方向筆直的飛。
  每個人記憶裏,總有些東西已忘記,也有些東西還清楚記得。例如阿徹已無法記起他和露依是怎樣變成好朋友,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曾在心裏偷偷仰慕喜歡過這位俏麗,溫柔的女生。但他仍記住大家──哈多爾不久也加入──的共同歷險時光。那時自己仍對冒險生活充滿好奇興奮,出入大小藏寶洞穴,廢棄宮殿,遠古遺跡,三人出生入死,同渡患難。哈多爾後來成為奧格瑪王國某公爵,公務繁忙分身不暇,露依一直很喜歡他,所以也陪伴在側。共同探險尋寶的日子,阿徹以為會時間會永遠停留的美好日子,也悄悄沒有了,無疾而終了,只剩下這些遙遠,昏黃的回憶。
  另一樣永遠記住的東西──當時他卻不知會永遠記住的──就是那天的一切一切;那包括她消失在其中,藍得叫眼睛發痛的晴空,這個海鷗飛翔,潮水朝夕拍岸的長灘碼頭,還有她微微掀起的嘴唇,飄動的柔和長髮等等......會記住倒不是因為它們奇特古怪,而只因一個單純理由。
  那理由就是,當阿徹事後回看,原來這天跟他和他朋友永別的那天,是多麼的接近,近得無法呼吸,近得好像連悲傷難受,痛苦感觸都來不及。

●02●


  船上。
  船是一艘破舊的木製帆船,阿徹擠在上上落落的乘客中間,抓住一個用毛巾洗刷甲板的水手,問:「這是從米奈希爾港駛來的船嗎?船上有沒有一位年輕女人?」
  很不幸,水手卻是一個剛賭輸錢的水手,情緒惡劣的他正想找人發洩:「女人?關我屁事?還在你眼長在屁股上?自己不會找唷?」
  「老兄,不用那麼心浮氣躁的,」阿徹親熱地摟著他肩頭把他拉到一旁,像好兄弟般笑嘻嘻說話:「你選一個,第一是告訴我她在那,然後我讓你自己乖乖繼續洗:第二是我幫你洗──我抓住你頭髮,把你的帥臉當成是毛巾,在甲板上拖來拖去──我敢保證事後船會乾淨得連船長都認不出來──我拖到覺得無聊不好玩了,會再給你一個機會講出這女人的位置。你喜歡前者還是後者?」
  水手從那忽然變得像鋼鐵般堅硬,快要把自己肩骨捏碎的手掌中知道,這人不是說笑的。於是賭輸錢的晦氣水手立刻又變成痛得冷汗直冒,滿臉堆歡的水手,回答:「大爺想問甚麼,小的都很樂意講出來。」
  「我要知道一個人在不在船上,她名字叫李影瞳……又或者叫小瞳。」
  「啊啊,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位高貴的小姐就在餐室。」水手現在已進化成充滿服務精神的熱心水手,熱情得像在兢逐「航海業最佳服務態度獎」的獎盃──如果世上真有這鬼東西的話。
  阿徹甩開水手後,往船艙方向走。
  船艙狹窄,走廊陰暗,腳下發霉木板吱呀作響,空氣都是潮濕海水味道。在盡頭有一道門,他微微推開,探頭進去。
  他的目標很好找,已過了吃午飯時間,晚餐又嫌太早,這裏只有一個人。
  一張陳舊木桌前,有位身材瘦削嬌小的年輕女生伏在上面,醉眼乜斜看著自己,嘻嘻傻笑:「你也要喝嗎?這蘭姆酒味道很好。」面前橫七八豎放了不少酒杯。
  阿徹不以為然搖搖頭,問:「你就是信中說的那個小瞳,對不對?」她依舊嘻嘻笑,不停打嗝:「我不是小瞳,難道你才是嗎?嗝......這是甚麼幻想世界,喝酒真的會醉,嗝......」
  阿徹拿出信紙,一字一字的唸:「請阿徹你跟著她去四處遊山玩水,沿途保護她的安全。」他抬起頭,看著她道:「我不知你真正目的地在那裡,也不懂為何找我這種不會應付女人的人來保護你。但事情既已決定了,我希望沿途都安安全全,你也別做愚蠢或危險的事。還有,」阿徹決定先來個下馬威,這樣才能把她管得貼貼服服,不亂生事,「還有你背後一堆大包小包的是甚麼?你是搬家還是怎樣?無用的東西給我丟掉。」
  「甚麼?丟掉?不行,都很重要的!」她對阿徹冷漠態度完全不以為忤,兩手按住行李,好像他就要來搶似的。「你不懂女生都有很多必要的東西嗎?」
  「那好吧,只扔掉不必要的。」
  「全部都是必要的,非‧常‧必‧要。」
  「很好,」他撿起一堆二堆行李,扭頭就走。「走吧,今天我幫你拿,明天開始,東西全部你自己拿。」
  走出船艙,就是晴朗天空。下船後,她卻停住腳步。
  「頭好昏,休息一下好嗎?」那女生找個能靠背的碼頭木桶堆前坐下來,捂住臉。
  「酒醉很不舒服?」
  「有一點。」
  「不會喝酒的人就別喝。」阿徹心軟了。
  「嘻嘻,下次請在人家喝酒之前說,別在事後碎碎唸。」過一會,她揉揉眼。「我好些了,扶我一把,我想去旅館睡睡......嗝」伸出了纖幼的手掌,讓阿徹握著輕輕一拉。
  這種形容有點叫他害臊,但觸摸到這女生的手時,阿徹卻像觸電一般,內心不住悸動顫抖──這種忽然的情緒他無法理性解釋,只感到她手有甚麼東西正沿著自己手臂直通心臟,快要叫他想起,回憶起甚麼,但他茫茫然的,不懂那是啥。
  他忍不住看著她臉。
  臉孔蒼白缺乏血色,但兩頰卻泛起醉意紅暈。嘴唇柔軟鮮嫩,眼睫毛修長,鼻子幼幼的,長髮垂肩。身穿黑白橫條的長袖針織衫,白色碎花及膝裙,矮跟繫帶涼鞋。
  「你的衣服......」
  「怎樣?好看嗎?」她轉一了圈。
  「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阿徹又大搖其頭。「這是中古世界好不好?進來之前,你沒跟GM要符合時代的衣著嗎?例如灰布長袍之類。」
  「有啊,但我不愛穿,一點也不漂亮。」
  「好吧,隨你喜歡。但......」他抬眼默默看著她眼睛。就如她名字一樣,最吸引阿徹注意的,卻是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靈動流盼,在眼眸深處似有甚麼在閃動,像會把人迷住似的無法把視線移開。
  「阿徹先生......」她語聲溫柔。
  「怎樣?」
  「可以不一直盯著我的臉嗎?」
  阿徹臉在發紅,慌忙把目光移開:「不......我......你......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面?你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
  她愣了愣,然後喃喃自語:「天啊,老天,拜託。」
  「又怎了?」
  「那個,」輕輕拍了拍他肩頭。「如果你想搭訕我,找話題,我不介意。但能不用這種幾萬年前的開場白呢?這句太舊了吧。」
  「不不!!我......我真的覺得好像見過呀!!」阿徹臉頓漲成紫紅色。
  「不過呢,」她繞著阿徹轉一圈,輕咬指甲在觀察。「肌肉挺結實的,應該合資格當我的傭人和保鏢。」
  他臉開始扭曲,嘴角一翹,諷刺地乾笑:「我好像還不知道自己變成了誰的傭人和保鏢。」
  「現在你知道了,你就是我的傭人保鏢,要幫我揹東西,有危險時要懂得主動衝上去幫我擋著,」她手反在背後,仔細打量著他臉孔,輕咬嘴唇:「樣子也算是不過不失,我給七十分。如果表現良好,回到現實世界,我會考慮一下要不要給你我的手機號碼。」
  「我不想理你了,你自己照顧自己吧。」他扭頭就走。
  「喂!喂!你怎可以這樣,等等我!」她氣喘吁吁追上去,兩手勉力拉著的一堆行李在地上吋吋拖行,「你答應過露依要照顧我的!」
  「我有說嗎?早忘記了,我只是個記性不好又愛搭訕的無聊男人。」他走得更遠。
  看到他沒停下來的意思,小瞳忽坐在地上,兩手捂住臉,大聲道:「是,我知道,我很麻煩很討人厭。沒人會喜歡我!唯有自己孤獨一個人在荒野亂走,然後遇上強盜之類,被他們一刀殺了。」說到後來,已語帶哭音。
  阿徹心裏一軟,回到她身旁蹲下來,安慰道:「不會啦,我會保護你的。」
  她低頭按住臉,一直哭泣:「你才不會,那時候我一定又惹你生氣,跟著你自己走了,然後遺下我一個,不巧又遇上那些強盜搶匪甚麼的......搞不好在殺之前,他們還會撕破我的衣服,然後......然後......」
  阿徹臉紅到去耳根子,大聲道:「好好,我向你起誓,怎樣也絕不會扔下你的,可以放心了吧。」
  「真的?」小瞳霍地抬頭看著他,眼睛興奮又明亮閃閃,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阿徹立刻發現自己被欺騙了,站起來轉身就走,「說話收回,當我沒講過。」
  小瞳卻用兩手抓抱住他一條大腿,不讓他離開,「不行,你已發誓了。做人不守諾言,你是那門子的戰士?」她對周圍大喊:「來人呀,大家快來看呀,看看這個說話不算數,所謂戰士的人呀......來人呀。」
  「好好」阿徹慌忙伸手掩住她嘴,「別再那麼丟臉好嗎?我會守承諾,好嗎?但你也要聽我話,別亂招惹危險。」
  「OK!你說甚麼我都願意聽,千萬別扔下我,我很乖很聽話的。」她兩手垂在身前,像個上台演講的小學生般,鞠了一躬,「以後還請阿徹大爺你多多指教。」
  阿徹悲哀地嘆口氣,把她行李全揹在後背,「走吧,我先帶你去旅館。」

●03●


  「這小鎮叫甚麼名字?」小瞳跟著阿徹,沿著一道用鵝卵石舖成的小路慢慢走,兩邊是樹木,低矮簡單的兩三層平房。
  「奧伯丁。至少在夜精靈失蹤之前,他們都這樣叫這小鎮。」
  「失蹤?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想聽這裏的故事?
  嗯,想。
  但聽完後,晚上會睡不著覺,還是要聽?
  呵,不會的,你說吧。
  城鎮被叫做城鎮,是因為有人住在裏面。沒有人在的城市,即使建築依舊聳立,陽光仍然普照,一切卻變了樣子。我們叫它做廢墟。而奧伯丁從城鎮變成廢墟,只用了一天時間。
  傳說中的夜精靈有尖耳朵,藍眼睛,講發音奇特的語言,但沒有人類看過他們,至少仍在世的人類沒有一個看過。
  許多許多年之前,可能是一百年,又或者幾百年之前,第一個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是往來人類村莊和這城鎮的行商。他感到不對勁,不是他看到甚麼,而是沒有看到甚麼。
  那天很安靜,或許安靜也是太溫和的形容詞了,那簡直像墳場般的一片死寂。沒有鳥叫沒有蟲鳴,從城門走到城中心,看不到一個人。鎮上一點異常都沒有,房屋沒有損毀,樹木沒有傾倒。甚至走進屋裏,會看到桌上有喝到一半的紅茶,彷似人只是暫時走開一下似的。
  走遍全鎮,也沒有人,窗子打開,門戶隨風輕輕搖晃。
  三個月後,人們發現曾經盛極一時的夜精靈族,就在一夜之間從整個世界完全消失掉。不單奧伯丁,從達納蘇斯到阿斯特籣納,從菲拉斯到薩籣納爾,從此沒人再見過半個夜精靈。
  即使事情是多怪異也好,奧伯丁附近的農夫村民卻沒有花太多心神去研究原因──他們已有太多自己的問題了。連年的戰亂,飢荒天災已迫使他們喘不過氣來。漸漸,這死城被失去家園土地,流離失所的人類難民所佔據,各處築起自己簡陋的屋子,砍伐森林,開墾田地,他們是第二代居民,安居樂業。
  當時無人會猜到,他們其實並不是唯一的居民,還有些「東西」一直在那裏。
  不知道是那個村民首先發現的,每到半夜,在寂靜空氣中,會飄來一陣陣若有似無,輕微得像低語的說話聲,好像有人在互相講話。仔細的聽,卻完全不知在講甚麼。話聲中夾雜了嘻笑,打鬧碰撞聲,嘆氣,哭泣。
  然後有村民陸續的神秘消失,有時一年幾個,有時候幾年才一個。起初只有小孩,後來也包括大人。失蹤的過程千篇一律,就是忽然毫無預警地,那人半夜醒來,不發一言一語,兩眼發直,看見認識的居民也不打招呼,獨自走向鎮外的森林深處,永遠失去蹤影。
  說他們自此失去蹤影也不準確,因為有不少村民──例如狩獵維生的獵人──都聲稱在森林中看過他們。
  即使失蹤了五年,十年,甚至幾十年,那些人好像跟失蹤時候差不多。小孩沒有長大,大人也沒有衰老。他們有時候獨自一個站在遠處看著獵人,有時候卻三五成群,像木雕一樣平排站著,不說話,不作聲。
  其實他們是不是看著自己,獵人也不敢肯定。因為那些人並沒有眼珠,眼眶中間黑漆漆空無一物。有時他們會對著獵人笑,嘴巴張開,裏面沒有舌頭,牙齒,只有黑暗,甚麼都看不到的黑暗。有經驗的獵人都會裝作看不到,快步離開。
  「的摩,丹開斯望,豪南康規爾。」不止一個村民半夜在鎮上走動時,聽到身後冒出這句完全不知在講甚麼的話。講話的人聲音柔軟動聽,似是個年輕女人。但鬧鬼的傳聞太盛了,他們都不敢回頭看,急急跑走。
  的摩,丹開斯望,豪南康規爾。
  到訪調查的學者收集各村民的口供,反覆研究,推斷那應是古精靈語,翻譯成人類語言的意思是
  「請問你能回頭看看我的臉嗎?」
  你問我有沒有村民曾經真的回頭看看?沒有,至少能回來把經歷講出的村民,沒有一個選擇回頭。

●04●


  「真恐怖,」小瞳靠得越來越近。「這一切是真的嗎?」
  「誰知道呢?又或者只是村民用來嚇走想侵略這土地的外來者的謊言。」阿徹指了指前面,「到了,我們的旅館,我一直也住在這。」
  推門進去,首先嗅到的是麵包香氣。天頂垂吊著一個圓木架,上面插滿了手臂粗幼的大蠟燭,把四處照得一片明亮溫暖。木架下有幾張木桌,放了酒杯,碗碟和盤子。
  阿徹走到火爐壁旁邊的櫃台前,對台後的旅館老闆說:「請為這小姐準備一個房間。」
  老闆五十多歲,身型肥胖,禿頭,笑容可掬,搓搓手答道:「非常歡迎。」拿出一本沉重陳舊,似是帳本的東西,翻了翻,問:「名 子?」
  「小瞳。」
  「全名?」
  「李影瞳。」
  老闆霍地抬起頭,臉色刷白,「這個......我必須通知警衛了。」
  「怎了?」阿徹問。
  「你進來之前,我剛收到暴風城警衛送來的這個。」老闆把一張紙遞給他。

  這是一級緊急通緝命令。
  李影瞳。女性。年齡不詳,但不會超過三十歲。人類。外型不詳,據稱長髮,瘦削身材。
  如有任何人士發現此疑犯之蹤影,請立刻聯絡當地的警衛隊。

  阿徹反覆檢查通緝傳單,看著它右下角,道:「這是軍情七處馬庫斯處長的印章,是真貨。」
  「那......我要被抓走嗎?」
  「我跟他有點交情。他有點陰沉,卻是個講道理的人。奇怪了,怎會抓一個小女生。」阿徹轉頭對老闆道:「這人只是碰巧同名同姓。不可能是警衛要找的人。」
  「我看不會那麼巧吧......」老闆有點怯懦。
  「如果你敢通風報信的話,」其實阿徹也沒把握是不是真的弄錯,以策萬全,決定恫嚇一下,「明天奧伯丁居民會發現他們奉公守法又可敬的旅館老闆的屍體,被人倒吊在樹上晃來晃去。好了,現在快給我準備一個房間。」
  「知情不報再加上窩藏罪犯,我一定會被處死的!」老闆臉孔縮作一團,急得快要哭了。
  「有點腦筋好不好??,」阿徹指著小瞳,「你看她這像個罪犯嗎?!」  
  怎知老闆回答:「像呀......她一身奇裝異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誰一看都知道不會是好人......」
  阿徹得氣往上衝,眼像要噴出火來,一手扯住老闆的衣領,吼道:「你說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現在就先把你打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正要揮拳,卻感到襯衣在背後被甚麼東西扯住了,回頭看見小瞳正怯怯伸出手,輕拉住自己衣擺一角。她聲音低低嚅嚅的:「阿徹,你別這麼衝動......不要打人嘛,來嘛。」像是央求他聽從自己說話似的,又輕輕拉了一下。
  阿徹扯住衣領的手不禁鬆開了,小瞳走在老闆跟前鞠躬道歉:「對不起,我......他把你嚇壞了,我不會住在這,你不用害怕......只是,」她向窗外漸漸變黑的天空看了一眼,「只是......時間已經不早了......能睡在旅館門前嗎?我答應你明天就會走的。」
  「這恐怕......」老闆沉吟道。
  阿徹平靜地搖搖頭,「請你快拒絕她吧,那我就有籍口打碎你的下巴了。」
  老闆連忙改口:「這恐怕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他回頭時,小瞳已拖著她的行李,默默地往門的方向走。
  「這真的沒問題嗎?你睡這裏不怕危險嗎?」阿徹跟小瞳兩人坐在門前石階上,他看著她低頭把玩手指。
  「當然沒有問題啦!你把我看成普通女生嗎?我是一位法力強大的牧師!」她開朗的笑,從行李中拿出一本書刊雜誌翻來翻去,「這是我從現實世界帶來的遊戲攻略,有牧師這職業的能力介紹......」像個被老師叫起來背誦課文的學生般,小瞳呆板地一字一字唸道:「牧師是一個可攻可守的強大職業,除懂得最優秀的治療魔法外,還會使用心靈震爆,暗言術痛,心靈尖嘯,心靈控制等厲害法術......」唸到這裏,她轉頭問:「甚麼是心靈控制?」
  「就是像催眠之類的東西,可以叫人做任何事。」阿徹嘆口氣,「還有,你以為『法力強大的牧師』是從樹上忽然長出來的嗎?即使你是玩家,也至少要經過一個月的艱苦訓練。」
  小瞳只留意他說話的前半,一臉天真欣喜,「是催眠唷,牧師好厲害啊......不對,應該說是我好厲害啊,那我還怕甚麼啊?」
  阿徹搖搖頭,轉了另一個話題,「對了,為甚麼暴風城王國要通緝你?」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連暴風城在那裏都不知道。」她低頭又變沉鬱了。「我甚麼都沒做過,才剛剛進入遊戲不久......」
  「馬庫斯是很難纏又麻煩的對手,他負責暴風城王國的間諜,暗殺,破壞等見不得光的工作,為安全計,從現在起你不要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他站起來,「今天我們早點休息,明天我會再好好『說服』一下老闆,直到他肯跪下來哀求你住他旅館最好的房間。」
  「阿徹!」她語氣帶著責備,「那老闆很可憐的,別再欺負他了,我甚麼都不需要,睡路邊就路邊。」
  「倔強嘴硬的女人。」他丟下這句就走了,回去自己的旅館房間。
  天黑。
  在漆黑寂靜之中,阿徹躺在床上,思前想後無法入睡,站起來打開窗廉一角,偷看她。
  小瞳把衣服雜物舖在地上當成是床,像蝦子般瑟縮睡在上面。晚上天氣變冷,她翻來翻去睡不安穩。
  在昏黃街燈映照下,遠處的她細小柔弱,突然叫阿徹有些難過。那一個女生要睡在路邊都不可能好受的,之前的開朗天真,他想或許只是偽裝吧。
  小瞳也真的不好受,但她睡不著的原因卻跟要睡大門口和天氣寒冷等等無關,而只因內心一個秘密,一件必須做的事,一個長久日思夜想的願望。
  在那一天,命運轉捩點的那天,她心痛得像要被撕碎,自此她哭過無數遍,淚水都快要流盡。現在願望終有達成的可能,一切還有希望......即使路途還遙遠,但已叫她異常激動,無法成眠。
  這時,身後大門被慢慢推開,小瞳反過身來,揉了揉還沒有適應強光的眼,阿徹高大的身影就在自己前面。他欲言又止站了好一會,卻最終甚麼都沒說,坐在旁邊。
  小瞳等了一會,看他沒作聲,就開口問:「你......想問我被通緝的原因?我真的不知道。」
  「不是的。」他搖頭。
  「那,你想告訴我晚上別亂跑嗎?我不會的。」
  「也不是。」搖頭。
  「你忽然要知道我跟露依怎樣認識嗎?」
  「不,」繼續搖頭。「我......我只是想問問你冷不冷?」剎那間臉又紅了。
  她微笑了,「只是這個嗎......有一點。」
  「我不能看著一個小女生在外面受寒受冷,」阿徹看著別處。「自己卻安穩睡在裏面。」
  「倔強嘴硬的女人現在又變成小女生了?」
  「好了夠了。別把那句放在心上好嗎?來我房間睡吧。」他連忙補充:「我意思是,我睡在這裏,你睡在我的房間。」
  小瞳被逗得笑了,瞪了他一眼,「我也沒想過你在提議睡在同一張床......不過,」她皺眉,「不過老闆會肯嗎?」
  「他不肯也得肯,再者現在窩藏罪犯的人是我,不是他。」他抬起她的行李,道:「走吧。」
  安頓好後,阿徹推門出去,「有事情就叫我。」
  旅館房間溫暖多了,小瞳抱著枕頭側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注視著黑暗。未幾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阿徹曾經用來偷看自己的窗廉角落,默默望著門前的他,眼眸變得濕潤。
  阿徹睡不著覺,坐在石階上,低頭沉思。
  她不會武藝,不會魔法,她簡直跟遊戲世界的普通居民一模一樣,難怪露依認為她要其他人保護。
  但為甚麼是自己?一個從來只懂把敵人痛揍一頓,而不是保護他人的戰士......細心照顧,謹慎看守根本不是自己專長。
  結論是,她必須學點自衛防身的武術,不然自己一疏忽,她就會被殺。
  旅館的門被咿咿呀呀的推開了。阿徹回頭看見小瞳赤著雙足站在那裏。皓潔月色把她臉映得雪白,幼細手臂抱住的胖胖枕頭,擋住了嘴唇,瞳孔像貓兒般靈巧閃閃。
  她悄悄關上門,坐在阿徹身旁,低頭看著自己細小的腳趾頭,輕聲問:「睡不著?」
  「啊,不是,是,應該吧。」他搖頭還是點頭,阿徹都弄不清了,只覺得月色之下,她倩影綽綽,叫人迷惘。
  「天氣寒冷,街燈又亮,一定很難睡覺吧。」然後她頓一頓,若無其事地問:「那麼,要睡在一起嗎?」
  阿徹嚇得整個彈跳起來,像午夜的野狼群般尖叫,「甚甚甚甚麼??你想我和你一起睡?!!」聲音在夜深人靜的街道遠遠傳開,迴響震盪。
  「你你......幹嘛這樣大聲了,被人聽到,誤會意思怎麼辦??」小瞳羞得臉上火辣辣的,站起來慌張地四處張望,「我......我的意思只是我睡在床上,你睡在旁邊地上......又或者反過來也可以啦......」
  「啊,對,不,我誤會了。」他手足舞蹈想去解釋。
  「我......我不理你了,你想睡就來,不想就算了。」她發現對面房屋已有人打開窗子探出頭來,就飛快躲進旅館。
  「我想我很想。」他也跟著跑進去。
  她抱住枕頭坐在床邊,「你......你就睡在地上,棉被我舖好了。」阿徹擔心又說錯話,立刻跟著唸一遍:「我就睡在地上。」然後飛快地筆直躺下來,像死屍般動也不動。
  「還有,你也知道吧」小瞳有些膽怯,「牧師的厲害你也懂吧,你給我乖乖睡,不要亂來。不然我會用心靈震爆啦,暗言術痛,還有催......催眠對付你。」
  「那應該叫......心靈控制。」
  「對,總之就是差不多的東西,」她裝出一副很兇的樣子,「如果你有甚麼不軌的舉動,我會控制你脫光衣服,然後從二樓的窗子跳下去。」
  「那......現在,大家睡覺吧。」她躺下來,用枕頭蓋住臉。
  夜月清冷,寂靜無聲。
  良久後,小瞳又講話了,「阿徹,你睡了嗎?」
  「還沒有,怎了?」
  「我覺得,房間裏有一個男生,真的很難睡得著......你在想事情嗎?」
  「嗯呀。」
  「在想甚麼呢?」
  「我在想......」他睜大眼盯著屋頂,「心靈控制不是三十等級的牧師才會的魔法嗎?你看上去甚麼都不懂,真的有可能已三十等級那麼厲害嗎?」
  小瞳臉紅嗔道:「你很吵,吵死了。」拿起枕頭,四四方方整個拍打在他臉上,叫他眼前一片黑,甚麼都看不見了。

●05●


  早上。
  「我想你帶我去見一個人,他應該就住在這裏。」
  「那一個?」
  「塞瑞利恩‧白爪。」
  「他?為甚麼是他?」阿徹目光灼灼,一臉嚴肅。「如果你需要幫助的,就是那一件事。恐怕即使是我,也無力做到。」
  「怎了?」
  「露依說你會拜託我解決一個只有我才能解決的大問題。」
  「不是這個啦,是另一件事......不過她真是大嘴巴,哼哼。」她拿出遊戲攻略,「我在現實世界的時候,看到了這故事。」
  從前有一個很勇敢正直的年輕人類,他的名字叫做塞瑞利恩‧白爪。他是軍人,保護國家,保護周圍的人們。他愛生命,愛世界一切,更愛他那夜精靈族的新婚妻子──安娜雅。
  那時正是夜精靈與亡靈軍團第三次戰爭的末段,在獲得最終勝利之前,夜精靈族經歷了最黑暗漫長的日子。亡靈軍團的控制者──寂滅─的真正身份,至今仍然是個謎,但歷史學家普遍相信他是遠古夜精靈族某個擁有近乎神力量的大魔法師,他從永恆死亡中忽然醒來,運用了已失傳幾千年以上的操屍魔法,控制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死人,攻擊夜精靈各個城市。
  一個夜精靈戰士死去,就等於為亡靈軍團增加一名成員,他們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卻還擁有生前的能力。跟自己逝去的同伴或親人戰鬥已夠艱難了,更何況還要同時對抗一堆重新復活的夜精靈歷代名將,軍師,勇士?
  戰爭的後期,寂滅終於掌握了控制天體運行的魔法,結果太陽不再出現,大地陷入永遠的黑暗。沒有陽光的威脅,死人可以自由活動,不分晝夜攻擊夜精靈的城堡;它們一個又一個陷落,夜精靈已退無可退,等待最後的滅亡。
  安娜雅就是在差不多時間過世的。
  當塞瑞利恩在外面拚死作戰,做徒勞無功的抵抗時,他的家,他的故鄉,他最愛的阿米薩籣,被亡靈軍團用五十倍以上的人數差距包圍了。
  而安娜雅卻還在城中,日夜盼望塞瑞利恩歸來。


  任務名字:永志不渝
  任務內容:人類塞瑞利恩‧白爪的愛人安娜雅已逝世多年。他偶然路過亞米薩籣廢墟,發現她亡魂仍在舊居徘佪,無法安息。他想消滅她,結束她永恆孤寂的痛苦。但自己實在下不了手,所以委託冒險者們代勞。
  任務獎勵:魔法道具「悲傷之淚」,持有者將會得到+5智力-3精神的效果

  「看到了吧?攻略就是這樣寫的。」
  「嗯,我知道。」阿徹指了指。「就是他了,你看得到嗎?坐在長灘碼頭上那人,就是塞瑞利恩。」
  「是他啊,比想像中要老。」
  「你碓定你真的要這樣做嗎?」
  「嗯。」小瞳深深吸口氣,「我準備好了,你幫我看看。這封信沒破綻吧?他應該看不出是偽造的吧?」
  「應該不會。去吧,就做你打算做的事,別擔心,我會在旁邊看著你。」
  小瞳走到他身後,清清喉嚨,問:「午安,請問你是塞瑞利恩‧白爪先生嗎?」
  那中年人並沒有立刻反應,過了一會,才轉動遲鈍的頭顱,答:「我是。你是誰?」
  小瞳裝出一臉狐疑,「有甚麼證據證明你是他?」
  「我說我是塞瑞利恩‧白爪,我就是塞瑞利恩‧白爪,你不相信也沒法。」中年人已別過頭不打算再理會她。
  她喃喃自語,「那算了,我去問別人。絕對不可弄錯,一定要把這封信交到塞瑞利恩先生手上......我答應過安娜雅姊姊。」
  聽到「安娜雅」這三字,他像電流通過全身般猛震了一下,整個跳起來,轉身向小瞳撲去,緊抓住她兩肩,嘶啞著喉嚨問:「安娜雅?你認識安娜雅?你有她的信?在那?給我,給我,我真的是塞瑞利恩。」
  看著那人扭曲激烈的臉和灰白縮小的瞳孔,她有些害怕,但還是強自鎮定地說:「你不放開手,我怎樣拿信?」他鬆開手退後幾步,服從地站著。小瞳閉眼深吸口氣,翻出那張偽造的信紙,交給那人。他當成是甚麼寶貝般,小心翼翼捧在手上。
  
  我最愛的塞瑞利恩:
  自從我離開後,聽說你活得並不如意,借酒消愁無所事事,整天在我們初相識的奧伯丁碼頭徘佪。我知道後,心都碎了。你從前的開朗笑容,從前的勇敢樂觀,那裏去了?
  時間逝去太快,命運太作弄人。我無法一直陪著你,每當憶起就深自愧疚。心裏想如果時間能長點就好了,能把多些快樂希望帶給你就好了,或許就不會像今天那樣意志消沉吧......唉
  我現在不時在舊居附近漫無目的地走。看著我們的回憶,看著那已被戰爭所毀滅的一切,內心就覺得好痛。週遭都是熟悉的,卻又如此陌生。想摸摸你曾用過的桌子,手卻透過了它......我是一個鬼魂,甚麼都無法摸到,感覺到了。
  這封信,是拜托一位路過的旅行者寫給你的,希望能交到你手上。請你來看看我,好嗎?很想念你。

                                    安娜雅 上

  塞瑞利恩跪在地上咽嗚哭泣,「我錯了,一切都錯了。日無法保護你,今天又讓你孤獨一人......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為何要留下你獨自在城裏,第二晚它們就攻城了......」
  小瞳目光憐憫,手安慰地放在他肩頭上,「不要緊,現在還來得及。快去吧,她想見你才一直在那......她其實在等你呢。」
  「對,她在等我,她在等我!」小瞳說話在他眼前開啟了一條光明的廣大道路,他笑了,充滿了狂喜和歡愉。自從戀人離世後,他從沒像現在般感覺到翼盼,還有甚麼比「她在等你」這句話更令人充滿希望呢?
  「安娜雅!安娜雅!你等我!我來了!」他站起來又仆倒了,爬起來往前跑,但跑了兩步一腳踏空,整個人掉到水裏去,也不理會,就這樣往岸邊游去,不停喊:「安娜雅!安娜雅!」
  「你做了好事呢。」阿徹說。
  「沒有啦......她才不是陰魂不散,而是無法放下過去,才一直在從前地方依依不捨地徘徊。這人不懂這心情,還叫冒險者去把她再殺死一遍,真是笨透了。」她跟阿徹一起望著塞瑞利恩早已消失在其中的遠方。
  「你懂她的心情?」
  她瞪了他,「這樣疑問真失禮。,我也是女生,自然懂得那鬼魂的心情了。」
  他微笑搖搖頭,「我發現,我有點對你改觀了。」
  「怎麼了?」
  「你心不錯,善良溫柔,不過很會說謊。」
  「吼,別說得我像個騙子一樣,這是每個都會的呀,說謊是女生的天份才華。」
  阿徹微笑不語,心中想另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告訴她這故事的真實版本。
  塞瑞利恩和安娜雅其實是五百年前的人物,而且際遇處境是反過來的。史實是安娜雅在亡靈重重包圍下逃出生天,而塞瑞利恩卻戰死了。知道丈夫身亡消息的安娜雅悲痛不已,用短劍削斷自己的垂腰長髮,髮絲在空氣中飛舞,立誓:「未來只會有兩種結局,寂滅的勝利我的死亡,又或者我的勝利他的死亡,不會有第三個。」
  安娜雅就是後來夜精靈歷史最著名的女將軍──安娜雅‧晨路。
  憑籍對地形的熟悉,她率領僅剩的部隊,採用遊擊戰術,避開亡靈的攻城主力,突襲它的側腹。在對方反應過來,準備包圍她之前,又悄然撒退。這種戰術成功地牽制住大量的敵軍,為夜精靈賺到寶貴的喘息時間。
  但遊擊戰術最重要的貢獻,卻是影響了寂滅的戰術判斷。
  從來都是勝利,支配一切,控制大局的完美主義者,寂滅無法忍受自己大後方竟有一小團冥頑不靈的夜精靈遊擊隊在騷擾搗亂。他把所有亡靈軍團都調動回來,將安娜雅‧晨路的小部隊團團圍住,困在阿斯特籣納東南七十四公里某個沒名字的森林之中。(後世把這裏改名為安娜雅森林,以作記念)
  寂滅親自領軍,要狠狠把這個討厭的敵人打碎,他不要殺她,那太便宜她了,他要她在最慢最痛苦的無盡酷刑之下永遠活著。當時兩軍人數比例是寂滅的二十三萬對安娜雅‧晨路的一千二百。
  但那正是安娜雅的目的。她就是要刺激他的情緒,挑撥他,引誘他出動。
  雖然曾是夜精靈的一員,寂滅卻忽略了夜精靈為甚麼會被叫做「夜」精靈。永恆長夜造就了死人行動的自由,也同時造就了擅長夜間作戰偷襲的安娜雅部隊的活動空間。
  她帶領一百人的精銳,用猝不及防的閃電速度,突襲寂滅的本營帳蓬。當殺到寂滅的面前時,部下已經死盡,只剩下她一人。
  安娜雅終於看到他,這個光頭,蒼老,其貌不揚的男人,就是她一切悲傷痛苦的源頭。
  但她沒空仔細打量他臉,因為她只有四秒時間。在前後左右至少幾百人包圍下,她頂多只有四秒可以偷襲還在錯愣不已之中的寂滅。如果四秒之內殺不死他,就會被抓住。這四秒決定了她可以得到勝利,整個民族被拯救,還是自己被鎖在陰暗牢房之中,眼睛被挖掉,舌頭被割斷,忍受身上的肉一片片被割掉的無盡痛苦。
  對被譽為百年難見劍術天才的安娜雅來說,四秒還是太多了,她只需兩秒就用長劍把寂滅的頭顱整個砍下來。
  只可惜寂滅的護身匕首也同時貫穿了她心臟。
  結果未來還是出現了第三種結局,就是安娜雅得到勝利,兩人卻同歸於盡,一起死亡。
  所有死人像風中的枯枝一樣倒下,回到屬於它們的長眠之中,夜精靈族贏了最不可能贏到的戰爭。
  安娜雅‧晨路成為了民族女英雄,追封的稱號繼有「絕望中的希望」,「月神伊露恩的禮物」,「永恆的聖女。」
  她就葬在今天枔谷的密斯特拉湖中央湖底──傳說中的神靈之湖。據說,當日出席葬禮的夜精靈多達十五萬,他們黑壓壓一大片,團團把整個湖泊圍住,看著在寂靜湖面中央飄浮的小小棺木,低泣,禱告 ,默然無語。
  塞瑞利恩呢?他卻仍以為妻子就在亞米薩爾淪陷那天死去,他自己才是陰魂不散,舊地徘徊的鬼魂。但在鬧鬼熱門地的奧伯丁來說,鬼只是一種太平常的東西,人們已見怪不怪。五百年來無法安息的鬼魂,就這樣被一封假信超渡了。
  看著小瞳凝望遠方的雙目,平靜安詳的神態,阿徹打定主意把真相隱瞞下去,就讓她一直那樣想也是好的。


|

0 Comments

Copyright © 2009 軌跡 All rights reserved. Theme by Laptop Geek. | Bloggerized by FalconH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