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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極

on 12/03/2007 08:40:00 AM in

  在寫這篇藝評的同時,我不住回看電影「無極」的片段,有著難以形容的情感,叫我無言,也叫我遺憾,因為這其實可以是一部優秀得多的電影,今天卻在藝術評價上毀譽參半,也變成大眾傳媒中間的笑柄。(李戈的「一個饅頭引起的血案」我想也是相當有名。)

  看到情節的中段,我第一個感受是衝突,強烈的衝突。這電影的音樂和服裝,畫面都表現獨特美感的同時,情節,人物個性的刻劃和表達,卻異常糟糕,淺陋。這種強烈的對比讓我對電影非常難以形容,也叫我對這篇文章的下筆再三猶疑。

  一般的評論都相當負面,大概是認為眼高手低之類,但問題究竟出錯在那裡?是藝術與商業無法並存,還是做了一個很不成功的藝術嘗試?

  不論是小說也好,電影也好,它們本質就是記載了一個故事,而故事後面,作者有意還是無心,也總有一個意喻,也就是讓讀者想到了甚麼,而那往往是超越了故事本身,伸展向外面的世界,跟讀者自身的經驗,思想等等相關。好像說,龜兔賽跑這故事,背後帶出的含意是超越這場賽跑,而令讀者反思他自己的觀念,人生等等。

  一般來說,我們衡量一個藝術作品時,除了從美學美感的角度去考慮,另一個就是思想思考的深遠了,也就是意喻。

  某方面,陳凱歌確實兩者都有做到的,他做的東西在純綷美感上,很成功。鮮花盔甲的紅,和白公爵無歡的白,都是相當亮麗搶眼的設計。

  至於內容呢?先不論情節合理與否,導演想帶出的意喻也是有深度的,講每個人在命運中的掙扎,無法開口的純然愛戀。得到一切的代價就是失去一切這種矛盾等等。

  可是,為甚麼一般人的評價卻那麼低下,負面?

  無極其實比較像舞台劇,而不像電影──前者是一種很重視意喻和暗示的創作模式。它本質就是不真實的,抽像的,往往用一個劇場佈景的切換去代表去了另一個地方,又或者一件物件可能有著各種象徵意義(像京劇的人物,背後插著旗子,就等於他是一個帶兵的將軍了。)

  但這種強調比喻,暗示的表達方式,換作電影中,就立刻看出了不對勁──電影相對是一種很貼近真實世界樣子的藝術媒體,它未必能承受相似的處理方法。導演用了大量的比喻,例如那個最爭議性的「饅頭」,很可能它的真正身份是「人們最基本單純的信任」,但舞台劇還好,一變成電影,相同的劇情卻只引來觀眾的大惑不解,會想「這個公爵無歡會不會太那個了?只為了小時候一件被欺騙的孩童往事,就一直懷恨痛苦,人格扭曲?」於是作者原來想帶出的意喻就被忽略了,往往只被人嘲笑他寫出了荒誕不合情理的劇情。

  故事創作的基本原理就是「情理之常,意料之外。」導演往往太在乎後者,而忽略前者。很不幸地,這個雖然是愛情故事,用的卻是最令人留意客觀和合理性的古中國政治歷史包裝,於是益顯得破綻百出。例如白公爵武力脅迫包圍王時,王被殺了,即使當時千萬人看到鮮花盔甲的主人做的,但光明的部下跟他出身入死,又怎會反過來相信這種傳言,把他五花大綁,還要私下處刑?甚至不打算把這個極級罪犯送回王城處刑?士兵理應是站在直屬將帥那一邊才對,尤其他是充滿魅力的常勝將軍,一直深受愛載和崇拜。

  這種矛盾和犯駁的劇情,除了反映作者的注意點根本不在於情理之常外,也反映出作者的一廂情願和強勢硬來。為了表達和帶出某個場面,某句對白,就生硬地扭曲每個人物和情節,去「遷就」導演的主觀願望。

  有人曾說,當作品寫出來後,人物就是活的,甚至超越了作者的意願,而向著他們個性和願望的方向一直奔馳。如果這話是對的,導演之下的無極各個人物,恐怕全是死人了。

  主角昆侖起初只是個像野獸一樣,單純只想求生的少年孩子,不懂社會人間禮法,但幾個鏡頭之下,他又變成堅定又有意志,對心儀女子尊敬又仰慕,對主人又忠誠犧性的騎士個性了。前段他還可以疑問「但我不知道王的樣子,誰才是王」這種表示不懂社會世故和階級的話,後來卻又變成一個深情和堅定勇敢的男人。

  又例如那一位常勝將軍光明,幾乎整個電影都表現得像個軟弱的廢物,但起初他卻是很機智厲害的。中段任人魚肉,後段又忽然變得武功大進,連無歡好像都比不上他。

  這些破綻和矛盾的地方真是多不勝數,再多說其實也是無用。只是值得深思,這種堅持營造一些精警對白,一些意喻的表達,而刻意扭曲劇情和人性的做法,真的是一種好的做法嗎?(好像昆侖挾持住無歡,問他選擇放手還是死,為了營造出無歡後來反問「要盔甲還是袍子」這句的妙趣,劇情無緣無故變成無歡召集了一堆人包圍昆侖倆,完全忽略了事件連接的合理性。

  一個故事如果失去了堅實的基礎,它的合理性,那麼即使它有多好的意喻,好多的美感視覺,它還是一個不成功的創作。理由很簡單,因為只要觀眾不相信故事是真的,他就無法溶入劇情,無法得到感動和思想。這方面藝術者跟魔術師是一樣的,如果無法令人相信那個世界,那個人物是真實的,一切把戲也只是枉然而已。

  來到這裡,我們無法不去問,藝術是甚麼?它為誰而做?為作者,還是為讀者?只為作者本身而做,而完全忽略讀者的感受和觀點,那種作品很容易脫離現實,變成了創作者本身的自我滿足,試問寫出來無人能看懂,它再有意喻內容又有甚麼意義?但相反,如果作者只為觀眾受者而做,那麼他又有甚麼自我?跟機械人又有何異?

  這兩種想法在電影上,前者變成了沒人看的藝術電影而後者變成沒內容又重覆的商業電影,是不是藝術和大眾兩者永遠不能並存?

  本質上這種疑問有著荒謬,因為創作者寫的畫的唱的,本來就是觀眾讀者心裡最簡單的故事,最原始情感──生死病死,喜怒哀樂。既然大家都想著相同的事,又怎可能不可以並存?兩者並不是對立的。像在河的中間建一座橋般,這橋是為了讓左邊的人走到右邊,還是右邊的人走到左邊?答案不可能只有單向的,必然兩者都有。

  很可能藝術就是如此的東西。不是單單為了某一個而存在,而是中間的一座橋樑,讓作者走到讀者之中,也讓讀者進入作者的精神宇宙;答案或許是它同時為了兩者而存在的,沒有誰比較高,誰比較低。創作者進入每個人的心靈中,然後帶出更大的空間和世界。

  寫這篇文章之前,也做了一些準備,看過一些藝術評論,坦白說只看了一點就有些頭昏腦脹了。大家往往習慣把本來很簡單的事情說得很複雜,很抽象。作為藝術的創作者,我覺得應該力求把思想和心靈更清楚和具體地呈現才是對的。但很諷刺地,現實中是反過來的,人們彷似覺得只有越解說得深奧奇怪難懂,它就更像有深度的藝術評論一樣。

  前人有一句智慧的話,其實很值得深思:「如果一件事情你無法用簡單的話講清楚,你用複雜的言語也不會做到。」

  這也是正正無極這電影的缺失遺憾,能簡單表達的東西,導演卻變成了故弄玄虛,把它複雜化了。如果他爽快一點,為人物設定比較率真完整的個性,不硬要表達人格深層的自我矛盾面,而把人物的行為變得很突然,超越常規。電影可能會成功得多,也不會出現很多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前後性格矛盾。

  總結來看,這電影有著它的獨特價值,無疑它其實很適合做一個學習創作時的教材,不論從正面或反面的角度來看也是。它告訴了我們,追求簡單的創作,堅實情節基礎的重要,也告訴了我們不應為了自己的主觀意願凌駕於故事和人性之上。此外,也表達了,作為全長2小時的電影,其實它未必能承受太多思想的。畢竟電影不是文字也不是強調人物內心刻劃的舞台劇,太多的意喻只會令主題更不清晰,也不會令作品更有深度。像「一個饅頭引起的血案」這種諷刺作品,其實真正的臉孔只是來自讀者對劇情的疑問質疑反映而已。

  比較有趣的題外一點是,這個古代中國包裝的故事,主題卻是傳統中國文化很少談到的男女之間的真愛,可說真的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了」,後面一段更出現羅馬帝國式的元老院,應該會叫很多重視歷史真實性的觀眾感到哭笑不得。或許全球化最大的影響層面不是經濟,而是文化方面。

  陳凱歌先生是一位很優秀的藝術創作者,我相信他將來總會做出更成功的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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