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柏楊先生

　　這是我第一次為他人寫一篇追悼的文章，但我不知道那是因為我太年輕，還是在乎的人實在太少。

　　為一個我一生都沒見過一面，但卻又同時改變了我一生的人，寫這篇文章。

　　其實柏楊先生過世已經快一個月了（４／２９），但我到今天才去寫它。我不寫它就無法集中精神再寫其他文章，但它，卻又令我舉筆為艱。

　　我不知道怎樣去形容，這曾經對我生命影響那麼大的人。


　　熟悉我的人會知道，我最尊敬的三位作家分別是托爾斯泰，雷馬克還有柏楊。現在，他們全部都是已經作古的人了。

　　下筆的時候，我很想望向半夜的窗外，看著漆黑寧靜的黑暗，會不會讓我向穿這一切，回到從前？

　　柏楊先生是我的啟蒙老師，是他把我帶到真正知性的世界，而過去，我只是徒然擁有知識而已。

　　他讓我懂得了，去懷疑，去疑問這個世界。他讓我知道，我應該相信真理美善，但同時堅定己見。要相信知識，尊重傳統，但同時不可失去好奇，追尋生命真理的心。如果知識和傳統跟真理是一致的，我們應該支持；如果不是，我們就應該否定。

　　是的，沒有柏楊先生，就沒有今天理性的我，這是他給我的無窮寶貴禮物。

　　但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十六歲的時候，我不願上學，每天早上，穿了校服，我就溜去第二個地方。

　　但我不像普通的，一般的少年，我並沒有誤入歧途的人都有的「本錢」，那就是能帶他學壞的朋友。

　　基本上我沒有朋友，不論帶我學好或學壞的朋友，我都沒有。

　　於是我上圖書館。

　　這不是刻意的追求知識而選擇的路，只是我從小就愛去圖書館，而且，也唯有去那裡，是不用付錢的。流連打電玩的地方，要很多錢。

　　我去的圖書館，是一間蠻大的圖書館，書很齊全。裡面有很多他的書，從五十年的小說，六十年代的雜文，七十年代的歷史著作，到八十年代他開始做的史書翻譯，通通都有。

　　那時候的我，其實精神和心靈是矛盾而痛苦的。我相信學校和傳統是對的，但為何我卻活得如此痛苦不堪？本質是對的東西，為何我的本能本意卻如此跟它衝突？

　　柏楊先生是一個很有良知和勇氣的人，現在大家會記得他，自然是因為他寫過「醜陋的中國人」這書了。但其實這世上有另一本書叫「醜陋的美國人」，他當時有感而發，為何美國人總能反省自己民族的缺點？可以有此度量去接受自我批評？於是他也寫了「醜陋的中國人」。

　　他真的很勇敢，那時代，他面對的危險和挑戰很大，台灣還沒有民主，蔣介石退到這裡，對自身政權的危機感很高，於是對社會控制很嚴，他卻總是敢去講話，而且講真話，講良心的說話。（最後，他終於被捕了，幾乎槍斃，最後改判終生監禁，後因為美國推行人權外交，他被提早釋放。）

　　對已存在，大家都認為對的事懷疑，他並沒有因為社會的阻力而停止他的思考，他總是敢於去講我們文化和社會的錯誤。

　　今天的我去看，自然知道有很多事情的原因，在他以後，我還看過很多很多書，想了很多。我已不是當日的自己了。

　　但同時，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打開這條道路。懷疑錯的，相信對的。

　　雖然時間很漫長，很長久，但慢慢地，我也開始脫離了那個憤世嫉俗的少年自己，而走向平靜堅定的求知旅程。也不再盲從地以為，我們中國是最偉大的民族，一切不幸只是運氣不好。

　　那不是運氣不好，而是事情總有各自原因。

　　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一個心願，想去見一下這位老先生，跟他說說話，告訴他，他改變了我那麼多，告訴他，我的發現，中國人那些劣根性，其實都是來自儒家文化產生的副作用，例如不信任感和追求表面，無法自我認定（有機會我為這些再撰文）。

　　但我已經沒有機會了，一年一年的過，我總是想，將來吧，將來吧。

　　曾有一段時間，甚至會夢見能跟他說話，相遇呢。

　　現在真的沒有機會了，他曾活在這世上，為這世界盡了本份，然後退下了舞台。

　　有天，我也同樣會死去，但願在這之前，我也能做出一些甚麼來吧。

　　但願，我沒有白費他曾教我的一切。



　　回想我寫的全文，我只覺得虛弱，比起那一直深藏在內在的情感，變成文字後，總是那麼空虛空洞。

　　我謝謝這個曾經讓我，有回生命信心和方向的人。

　　這是我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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