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從來都是那麼好騙
十年前的某天，我寫的第一篇作品蠢材號，是一個暗戀故事，十年後的今天，也讓我寫另一個暗戀故事，作為記念吧。某方面，也可以叫做多年毫無進步，狗口長不出象牙。（笑）
人們說友情和愛情的距離很近，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現在跟妳的距離是212厘米，中間橫著一張木桌。妳坐在我面前低頭看書，我則在寫這東西。
長髮擋住妳半邊臉，睫毛長長，雙目低垂，側著頭，幼嫩手指托著臉頰，另一隻手不時翻了翻放在桌面上的小說，那是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妳抬眼望了望我。
「你幹嘛一直盯著我了？還不專心寫？」
「嗯。」
「那是甚麼啊？」妳身子微微前傾，想看看究竟。
我用手把這張紙擋住，騙妳說：「經濟學的東西，我在分析恆常所得假設的合理性，待會貼在網誌上。」反正妳一點也不懂這些術語，也不會聽得出我在騙妳。
果然，妳天真地點點頭，答道：「哦。」繼續看書了，沒有懷疑我。
妳總是不發現我在騙妳，每一次都這樣。
貓白昨天找我，請我在情人節之前，寫一篇有關的作品，貼在她網誌上……那是一個小眾私下辦的徵文比賽，贏了會有獎金，我說好。
我用不著獎金，只是忽然間，我想把妳寫下來。
鉛筆在紙上悉悉簌簌，都是我對妳的記憶。它們有時候很鮮明，例如我第一天認識妳時候，有些卻很模糊，例如我從甚麼時候開始相信妳。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人的，也不相信女生。
結果我跟誰都無法親近，不論是同學，讀者，教會的教友也好，我已無法再去親近人了，總有一座連我自己都無法越過的圍牆。
但妳卻總是可以越過它……我寫到這句時，妳說話了。
「昨天啊，我看到一個很可愛的ＭＰ３機，」妳用手比比樣子，「胖胖的，像個蠶豆一樣……」
我托著下巴，邊寫邊聽妳話，有時候抬眼看著妳滔滔不絕，興致勃勃的臉孔。
如果是其他女生，我會覺得咶噪又無聊，但從妳口中說出來的一切事情，我卻很愛聽。我可以整天充滿興味聽妳說這些，而不覺得沉悶。
妳知道嗎，每次妳說蠶豆也好，手機的套套很漂亮也好，妳穿的那對鞋子很好看又便宜也好，我其實看著的都是妳。我真的很喜歡看妳。
只因為，我發現從前都沒看到，沒留意妳。
剛認識妳的時候，我正在一段很痛苦的關係中，然後換人，跟著又再換人……有時候人在香港，有時候人在台灣。妳都是我傾訴心情的對像，我曾告訴妳，我多麼喜歡誰誰誰，又或者甚麼甚麼事，嘗試過非常難受傷心。
妳都一直聽我說，聽我說。
「跟著她就把那個留在抽屜中了。你說好不好笑……」妳扁扁嘴，察覺到我的不專心，「你有聽我說話嗎？」
「有啊，我有聽。」
「嗯嗯，第二天她卻問我……」妳又繼續下去。
從前都是妳聽我說話，以後，以後我會多點去留意妳，聽妳說話的，對不起。
妳曾說，妳很討厭自己的缺點，又冒失，又害羞，緊張的時候就會口吃，又不停犯錯。被妳碰過的電子儀器用品，都好像全被詛咒似的，很快就會壞掉，電腦，繪圖筆，手機……
但這些所謂缺點，我都喜歡，很喜歡。其實我不是喜歡完美的女生，我只是喜歡真實的女生而已。
曾幾何時，我卻以為自己只愛完美的女子。
於是我離開了現實，進入了網路，只因為我以為，她們會比較完美。
看不到的，遙遠的東西，人總可以騙自己，於是她們就是完美的。
我把心情都向妳傾訴，好的，壞的。卻遺忘妳是個女生，妳也有著感受。
直到那天，我才發現自己忽略妳，是忽略了多麼久。
「那個班上的女生真的很特別，不跟人說話，坐在一角，我真想認識她。」當時我坐在電腦前，跟妳閒聊，傳了一段這樣的訊息。
過了一會，妳卻回覆我，
「你不要跟她交往啦，你跟我交往好了啦。」一向害羞的妳，卻講了這種話，我嚇呆了。
過了好幾分鐘，妳看我沒有回應，以為我走開了又或者不想回答，就說：「還是算了。」
妳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在嗎？一直都在電腦前，心裡在顫抖，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妳才好，太愣然了。
那一晚我並沒有睡覺，只是望著天空，慚愧內疚。
為甚麼我過去總是沒有發現妳其實也是個女生呢，而且是很好很好的女生。為甚麼我總是那麼冒失大意，那麼不懂去珍惜妳的心情？我根本不是想追求那女人，只是想交一個朋友而已，但是……
但是那麼害羞，內向溫和的妳，卻講了這麼勇氣的話，我才知道自己的可惡。從那一剎，才慢慢發現，或許我想找尋的女生，就一直在身旁，不是在異國，不是在未知的遠方。
是的，我也喜歡妳，我就是愛妳的缺點，喜歡不完美的妳……我很想跟妳這樣講。
可是我也很害羞，很害羞，跟妳不同的是，我卻很會掩飾自己的害羞。第二天裝作滿不在乎又輕浮的跟妳說，是不是要交往啊？那我ＯＫ啊，我沒所謂……如果不裝做這個樣子，我想我沒有勇氣跟妳說話吧。
但妳真的很好騙，很好騙，妳真的以為我是個這麼隨便的男生，就回答：「還是不用了，時效已經過了。」
「嗯，好啊。」我爽快地回答，其實內心很落寞的。
妳真是個傻瓜，為甚麼總是那麼好騙呢？妳認識我這麼多年，我有那次的感情不是專情專一的？我像個會跟女生隨便交往的男生嗎？我連寫小說故事，都不會有第二個女主角，不愛寫男主角左右逢源，心猿意馬的人，像會那麼不認真嗎？
但妳就是那麼好騙。
現在，妳仍坐在桌子前，不停說各種奇怪微小，女生才會拿來當話題的事情，嘴巴一開一合的。我卻甚麼都沒聽進耳裡，妳聲音彷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般帶著空盪的迴音。我只想靜靜看著妳臉，妳的眼，妳的長髮，妳那能畫出很漂亮圖晝的手指……我不想再把妳忽略掉，我不想再把妳忘記。
如果我再跟妳講那些的話，我想妳會拒絕我吧？妳已經相信我是不認真的男生吧……我是交往過很多次，但我都很認真的，好不好？再加上……妳也知道的，我很自卑啊。
雖然人們覺得我很聰明又有學問，也很會寫作，但其實我同時自卑極了，我寫的小說又沒有出版社肯要，學歷又不好，真的不像個很有前途，會賺大錢的傢伙……
再加上，我之前聽到妳說，妳喜歡上一個同學……我想，一定是個比我好得多的人嘛，既然是妳同學，也就是另一個大學生了，不像我連中學都唸不完……而且雖然妳說他一點也不帥，但我總是覺得他很帥啦。
幾乎以為這次妳真的要離開了呢……後來妳又跟我說，其實也不是很喜歡那男生……我又燃起了希望，或許我們還是有可能的，對不對？
可是啊，那次妳記得嗎？那次跟妳在逛街時，妳朋友打電話來，妳跟她聊了一下，就掛線了。過不久，妳說她對我一直沒好感，所以聽到妳跟我在一起時，很驚訝。
是啊，我那時候才想到，還是不可能的，我真的不是個能令人有好感的人……我根本沒有甚麼條件。
還是不行的。
「還沒寫完啊？」妳忍不住再靠過身來，越來越好奇了，「你寫了好久。」
「快寫完了。」我又用手擋住。
「為甚麼我不能看？」
「因為那是很難的經濟學文章，看了之後，妳那愚笨細小的腦袋會承受不住而爆炸，所以不能看。」不論心裡對妳怎樣想也好，我嘴巴還是依舊可惡。
「哼……你……你過份啦。」一氣急就說話不靈光的妳，從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好啦，不鬧了，我們去吃飯吧。」我把原稿紙摺好，收藏起來，跟妳一起離開這裡…….偶然望向玻璃窗外，樹木枝椏招展，冬日陽光明媚刺眼。
然後我又把視線，轉向走在前面的妳的後背。
穿過樹枝的日光，投影在妳細小肩頭，修長頭髮上，形成一段段黑白分明錯落的影子，髮絲也反射出陣陣柔和的光澤…….看著這一切，我是多麼想從後面輕輕抱住妳。每次看到妳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這個願望就在心裡迴盪。
忽然想起，貓白說字數限制是一千……但也無所謂了，我寫東西從來都不是為了錢或拿獎之類，就由它吧。我只想把妳寫出來而已。
待會，我就會把這篇東西貼在網誌上，然後妳就會看到了。可是我並不擔心。
妳應該會狐疑地問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我已把答案準備好了，我會說，自然是假的，情人節快到了，大家都是寫這種東西。
而且作為女主角，妳應該慶幸，我只寫妳坐在我前面看小說，而不是更賺人熱淚的在一架墜落中的飛機之中，又或者交通意外現場，又或者深切治療病房裡，妳身上插滿維持生命的大小管子之類。
妳也應該高興我是個只會寫淡淡愛情的作者，妳再囉囉嗦嗦，抱怨這抱怨那，我就寫幾場激烈床上戲給妳嘗嘗味道──妳也懂，現代的愛情故事，都要講這些才叫做成熟有內容，沒有提到性之類的，已經被當成是小孩子的文章了！
害怕了吧？知道我其實是個體貼的好傢伙了吧？
看，我已能想像出妳被我說服了，一臉同意地點頭的樣子。
不過呢，妳不是笨蛋，我想妳還是忍不住疑問：「但文中提過的事情，都真的有啊。怎可能是假的……」
唉呀，這問題有點難度，不過我同樣也準備好答案了。
寫作呢，就是要把真實和虛構的東西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真假，才會動人啊。加一點我自己進去，不是更催人眼淚嗎？很多作者就是愛這套呀，把自己也寫進作品，喜歡人家把自己當成是男主角，女主角去看。
此外，這種現實和想像交錯的寫法，很有名的，妳知道嗎？高行建的《靈山》就是這樣子寫的耶。其實我現在是用高深的寫作技巧，去寫陳腔濫調的暗戀故事。
妳都把我當成是妳寫作上的指導，妳一定會相信的，所以我真的毫不擔心，畢竟
畢竟妳從來都是那麼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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